天气,总是阴晴不定,申时,天仿佛黑了,龙漫站在林子尽头的树下,看着两岸消灭繁华之后的破败,一切事物,失去伪装后,都是如此的不堪。对岸的木府,龙漫曾未能进去,如今,再也进不去了,废墟,纯粹的废墟,只有那片精致的竹林中还有许多烟尚未熄灭,雨来了,淅淅沥沥,让本是宁静的江面,显得格外苍老,乌鸦在确定无人之后,再也耐不住食物的诱惑,纷纷钻进废墟的缝隙中,龙漫再也忍不住胃中的翻腾,蹲在雨中的树下,不断呕吐起来,此刻,龙漫知道,自己的模样真的很狼狈。
雨越下越大,江上连一艘船都没有,龙漫虚弱的扶着还算干燥的树干,却不知何处是归途,何处是去处,眼前一片漆黑,雨很密,太远的地方早已看不太清,雨中甚至没有乌鸦争夺食物的叫声,或许它们今日不用争夺,宁静,可怕的宁静。可她还是克服了一切,缓步在城中绕了一圈,龙漫想拉起一位活人,可除了会动的乌鸦,这里没有更多的活物。半个时辰的大雨,终于,还是浇灭了龙漫最后的幻想。
龙漫怅然若失,冒雨向城外古木撑天的山丘行去,或许,龙漫只是想找一棵更大的树避雨,可她早已湿透,哪里还需要避雨。
山林很厚,山姿盘桓,沟壑纵横,山麓像八条巨龙会首于山顶,这应是修行之所,这也应是避世之处。山丘不高,距江面不过八百尺,将至山巅,有一座不大的道观,门口右侧一尊斑驳的石碑,龙漫一眼扫过,方知此道观缘来已久,更有两位仙人于此地飞升。可是今日,此灵验之地,却空无一人,只剩下满地狼藉,宣告,修行者在死亡面前的粗俗。龙漫躲进屋子,在粘土夯制的墙角,将木柜劈碎,生起一篝明艳的大火,将污秽不堪的衣裳烘干。
夜,很冷。雨,时而缓,时而急。龙漫已作呕多次,腹内早已空空如也,但是,她丝毫不觉得饥饿,呆呆的坐在篝火旁,耷拉着脑袋,仿佛在噩梦中,又仿佛清醒着,这,注定是一个不宁静的夜晚。一个柜子的木柴烧完,龙漫又劈了一个柜子,龙漫恐惧这样鲜艳的火,更离不开这样温暖的火。故人还活着吗?还有龙漫自己心心念念的唐木公子,所以,龙漫想明日渡江去看看,正好,江边还有几艘渡船,虽然她并不会驾船,但她,还是想去看看,看看那个她曾进不去的木府。
翌日清晨,雨停了,乌云也散开了一些。许久未进食,龙漫有些饿了,她辗转走进道观的厨房,将蒸笼中的冷馒头和墙角堆的红薯用火烤热烤熟后,胡乱的吞咽了一些,今日,她没有那么反胃了,远处的乌鸦声,似乎欢快了些。辰时,龙漫驾着船,在江心转圈,千辛万苦,才终于停靠在了对岸,江心有一艘船,顺流而来,如飞箭,如流星,快得让人恐惧,快得让人生畏。船停在对岸,龙漫只见一位白衣翩翩的公子,轻轻一闪,便飞身到了平都镇的废墟中,然后默默伫在那里,一动不动。龙漫就站在滩涂上,凝视着远处的白衣公子,紧张又惭愧起来,是他吗?自己是要如此狼狈的见他吗?见了又如何,不见又如何,自己该说什么,该安慰他吗?还是与他一同沉默。
可是,他们还是见面了。和普通的书生遇见阡陌的村姑并没有什么不同,人存活于世,又能有何不同呢?
他们第一次见面,在满是死人的废墟之上,她,如此狼狈,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她。是呀,满地的死人,他已几近崩溃,又怎么会注意到角落里呆若木鸡的她。出走数日,归来,却已换了人间,唐木在自己以幻想构建的世界中,安然度过了太多时间,数年的心血,数年的纯粹,让他忘记了江湖的险恶,他对不起太多的人,在归途中,遇见的曾经的熟人,仿佛变了样子,不再理会他。那些曾经被教化的人和江湖上所有的人一样,开始恃强凌弱,开始辱骂妇孺和老人,他才知道,这么多年的努力只是一个泡影,他改变不了人性,而,一个仅凭守护神的善良铸就的天上人间,一定不符合整个江湖的利益,于是当它不融入整个江湖,必将被江湖吞没,以最残忍的方式。这是唐木在极尽痛苦之后,领悟的真理,当然,唐木也觉得自己很幸运,至少他没有亲眼目睹梦碎的过程,也没有体会到那般可怕的无能为力之感,就像多年前,他救不了妻子时的那般无能为力。
雨后的废墟,少了些尘埃,唐木踱步其间,白色的衣服上并没有沾染太多的灰烬,显然,相比昨日,一切都不同了。也许是沿江的客商听见了风声,江上至今没有一艘船路过,壮阔的码头并没有烧毁,却,除了几扁渔舟,一无所有,壮阔相比烧毁的废墟显得更加荒凉和悲惨。
唐木望着昨夜的雨水汇集污秽玷污后的浣针湖,望着那片烧焦的竹林。所幸,竹林后亡妻的香冢还在,唐木甚悲,如此修为的他,甚至感觉到了风的寒冷,他晕乎乎的,感觉一股热血沿着后颈冲上发梢,剧烈的疼痛,让他瞬间倒下了,迷糊中,他才知道自己,习惯了安逸的日子,以为自己足够强大。可是,现实是,击倒自己竟然这么容易,漆黑,四面一片漆黑。
漆黑,窗外一片漆黑,篝火很暖,身上的门帘布很旧,身下的木板很硬,烤熟的红薯很香。而,一位满身污秽,容颜却倾国倾城的女子,端着一壶正吞云吐雾热水,望着他,以一种仰慕。唐木浑身乏力,头痛欲裂,勉强撑起身子,四顾展望,许久才想起,这是城外山上的道观,自亡妻走后,他再也没有来过,念及此,悲伤难耐,又几乎昏死过去。
龙漫将热水倒进清洗干净的碗中,轻轻的吹凉后,一只手托起唐木的后背,另一只手轻轻将热水喂到唐木嘴边,唐木喝了几口,深深的喘了一口气。龙漫再剥下一只红薯,一点一点的喂给唐木,唐木简单的吃完,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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