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雪了。
夜间添火的厮似乎有些慵懒，房间里微微有了些凉意。唐佣索性就推开窗户，让断断续续的凉风带着雪吹进来，这些白色的雪，原来竟是如此的干净，落在温暖的木地板上，转瞬间，便消失不见了。片刻之后，屋子里湿了一大片，唐佣的衣裳也有些湿了，只是唐佣却似乎浑然不在意，赏雪，就只是赏雪。
这样的雪值得观赏，这样的雪景，值得有人畅叙。所以，箫声渐进，有人来了，御着风，青衣长袖，然后满室芬芳，像风浮动了叶子，像月光穿透了乌云。
唐佣关好窗，将那些奔波难安的雪关在屋外，然后静静凝视着她，像凝视一尊端庄的菩萨，进而冷冷地说道：“我是不是不该问，你，什么时候有这么厉害的身手？”
青罗呆呆的伫立着，许久许久，才叹了口气，沉沉地说到：“当你饱经世间冷暖后，你一定会恨你现在所拥有的生活，当你恨你自己的时候，你会狠心去做任何事。”
“你的功夫中有许多牡丹的招式。”
“她教我功夫时，没有半点隐瞒。”
“她说的那个在青楼告知她消息的人是你？”
“是我。”
“可你的功夫高出她许多？”
“她本就不是个天资很高的人。”
“我明白了。”
“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给牡丹那样的人希望，像她那样饱受痛苦，劫后余生的人，你给她希望，就是送她去死。其实……我本不愿意伤害她的。”
“那你为何还要出卖她？”
“她所要知道的，我都告诉了她，没有丝毫隐瞒。我觉得，我没有对不起她。”
“可你也将牡丹告诉了唐金。”
“你错了，我只是将你告诉给了唐金公子。”
“那对于她的死，你不愧疚吗？”
“她是我留在洛城唯一的原因。”青罗垂下头，沉吟许久，她应该是哀伤的，她似乎是个被那些哀伤掏空的女人，毕竟，她的一生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任谁都应该理解她的。风又起了，灯影晃动了几下。青罗皱了下眉头，呢喃的说：“我本以为，唐公子应该还有很多事情要问我的。”
“你爱上他了？”
“是，他应该是我此生第一个男人，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男人，无论是白天或是夜晚，皆让我如此着迷。我爱他，遇见他之后，我仿佛低在尘土里，开出了灿烂的花。我知道他的恶名，他也从来不避讳，可是在我的眼里，他就是个温文尔雅，出手阔绰，才气武功和谈吐都无与伦比的男人，他给了我所需要的一切，他让我在那些孤寂的夜里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充溢和满足。”
“那他呢？”
“我不在乎。我这样的人，何必在乎。”
“可是，公主和我们都不想你变成这样执拗而感性。”
“我对不起你们所有人。我知道。但是又能有多少人甘于平凡而委屈了自己的欲望？”青罗说着，似乎渗出了许多眼泪。
唐佣没有回话，他不知道说什么。他感受到了惭愧，因为他知道自己从未站在青罗的角度想过她的感受，他只是个以道德的标杆去衡量别人的伪君子。所以，他很惭愧。
静，静了很长时间。
青罗深深的吐了一口气，接着说道：“你们都没有彻底的悔恨过，你们没有死过，也没有重生过，你们更没有觉得自己脏过，从内而外的脏过。所以，你们不懂得我们这样的人所需要的东西。很多时候，我们就是个容器，我们活着似乎只需要满足生理的需求，而他，就是那个人。我知道，我有错，所以，我来了。”她的声音很低，有些抽泣，但是却不由让人悲悯。
片刻之后，青罗润了下嘴唇。梨花带雨，已饱经人事的她显得格外的妩媚和动人，她并没有刻意做作，但是却足够软化一颗仇恨的心。唐佣还是没有说话。
青罗晶莹的双眸盯着唐佣，哀伤的说道：“你不是也认为，像我这样的人，早就应该去死了。对吗？”
“人都是求生的，因为求生难，求死易。”
“人死灯灭？可真的那么好死吗？”
“求生欲太强，死就不那么容易了。”
“所以你在牡丹园杀了二百三十四人？”
“我数不清了，他们是什么人？”
“花钱雇来的人。听说都是各地顶尖的杀手。”
“杀人的钱可真好挣，连他们都可以挣。”
“所以他们都死了，因为他们挣了他们挣不了的钱。”
“他真的想要杀我？”
“他只是想看群狼和狮子的生死搏斗。以此作乐。为了不让你死，他会实现估量你对手的实力，所以你每次都能杀了他们所有人，但是却耗尽了所有力气。”
“是，他想杀我，何必如此。一定是你的枕边风救了我吧？不然此刻我又该杀人了。”唐佣微微的眨了下眼睛，沉沉的说着。
“你错了，我们在床上从来不说话，如果那些声音不算说话的话。我只是有一天看你杀人的时候抽泣了一下，他就决定不再以你杀人为乐了，所以，他应该是爱我的。”青罗说着，眼睛里带有些许的欣慰，片刻后又消失无踪影了。
沉默，许久的沉默。唐佣请青罗坐了下来，为她倒了些温水，也靠窗坐了下来。青罗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仍然端视着唐佣。
沉默之后，唐佣轻轻地问道：“那，你今日为何而来？”
“杀你。”
“你的确可以杀了我，你的武功在我之上。”
“因为，你想杀唐金，而我不会让你杀他。”
“放过你自己吧，去淮南，去江南，哪怕去江夏。你还可以再重生一次的。”
“重生太痛苦了，我痛苦过一次，再也不愿意痛苦了。”
“所以，你是来求死的。所以，我绝不杀你。你所求不得，才是你最大的痛苦。只有你承受了最大的痛苦，你才会重生。”
“唐公子，求你了。”
“你找我，表示你还是放不下公主。”
“是。”
“那你再去见她一次，好吗？”
“不去了。我这样的人，只会脏了公主的眼睛。”
“那你，就为她的名誉去做些好的事情。”
沉默，许久的沉默，直到一双卑微的眼睛泛起了些许色彩。才传来一个悠悠的声音：“好，我走了。”
“嗯。”
夜，凉。雪，未停。女人，稍纵即逝。
唐佣仍然难以入寐。但是他头痛欲裂，就和衣睡下了。断断续续的梦里，唐佣又杀了人，杀了许多人。
翌日，天朗气清。乌云几乎散尽，一切都很空明。也许会是个晴天。唐佣喝了些温水，便去敲捕头的房门，许久未敲开。清理洗脸水的厮走过来跟唐佣说，屋中的人已经走了许多天了。捕头吩咐，唐佣若来找他便告知唐佣，“历经生死，我已顿悟，家有母老妻困子幼，所以，我归乡矣。愿君惜之，勉之。”
唐佣听后不甚感慨，此刻，他不知自己是否应该去找寒剑报仇，他犹豫徘徊着，但是，他终归还是去了。门。依旧未敲开。
楼上的厮下来说道：“屋中的公子昨夜便走了，他背着死去的娘子，就出去了，大约能在城门未关之前出城。哎，他是个多情的男人，数月来，我们都看在眼里，若非爱得至深，怎能如此哀切。哎，我见犹怜呀。昨日他离去的模样，仿佛失去了一切，连灵魂都没有了，店中诸客无不泪眼婆娑也。对了，那位公子就在您回来前半个时辰左右离开的。”言罢，厮垂下头，似乎带着无尽的忧愁，走远了。
唐佣也哀伤起来，他还是不明白生命，因为他还看不透生命，他只是悲痛着。
死了，许多人都死了。唐佣又联想起红色的雪，和芳香扑鼻的白梅花，念及此，胃中顿时一阵翻滚，可是，死了，难道就结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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