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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声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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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篇 红雪白梅 第二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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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餐,丰盛的晚餐,盛于梨木圆桌子上,桌椅褐中带红,雕饰着方圆各异的漏孔,似乎是南方的工匠精心镂刻。桌子不大,数个青花碟子,不挤也不散,恰好装满整个桌面。食物尤为精致,当间一碟是吴郡的软糕浇上新鲜的蜂蜜和羊奶,撒几粒傲雪的寒梅,名曰:西湖雪;左边一碟,清蒸的鲈鱼,浇上热油和酱汁,鱼腹裹满新鲜的梅花,清蒸后,花味入鱼肉,入口满回香,名曰:君子书;左上一碟,黄豆、豌豆和梅花炖制的豆腐,细火慢炖五个时辰,将一整锅牛骨汤炖到几乎不剩,汤,花,豆味集中于豆腐之中,意味绵远,名曰:海枯石烂;左下一碟,煮了十二个时辰的猪筋,切成块,铺满整个盘子,上覆两片牛肉,肉上盛有腊梅酱,名曰:踏雪寻香;右一碟,久煮的腊肉切成薄片,每片之间以一粒新鲜梅花隔之,正好绕碟一周,当间装填有蜜和糖熬制的甜酱,其名曰:待字闺中;右上一碟,芋头,蒸熟的芋头剁成泥,和梅花揉合,闲置冰天雪地中一个时辰,快刀切成片,置于碟子一侧,另一侧,置,刚下热锅便捞起来的荷包蛋,再于当间用针扎了一眼,其名曰:美人望月。右下一碟,三分之一的糯米混在白米中,梅花碾成粉末,和卤鸡肉、鹿肉、驴肉混在一起嵌于其间,慢火烤成饼,其名曰:同乐于林。

    酒,梅花酒。茶,梅花茶。亭,梅花亭。居,梅花居。台榭下四面梅花正盛,亭阁中梅花木成碳余温尚存。阁四面有画,皆梅花也,画中之所题,也莫过于梅花。唐佣独坐于此般美景美食之间,却毫无食欲与眼福,只是不停地隐隐作呕。数日来的噩梦,早已蚀进唐佣的骨髓,梅花香和血腥味,梅花和死人。此刻,他脑海里只有死人和血,冻在雪地里的死人,染红雪地的血。

    唐佣想走,却不能走,他想知道自己在何处,也想知道,那个玩弄他的人的心思。

    不多时,那人来了。

    他推门而入,拿着一把折扇,扇子未打开,但吊坠却是世上最好的玉石,世上最好的雕工,他一身白衣,白斗篷,白鞋,白色的冠带。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恃才傲物而不苟言笑。

    唐金,果然是唐金。唐佣见唐金进阁,立马起身迎上去,替唐金掩上门,随在唐金身后,替他褪下斗篷,挂在一旁木架之上。唐金很优雅连坐姿都很儒雅,像自幼读书的大儒,端庄沉稳而有气派。

    “你也坐吧。”唐金微微一瞥,微微拂动了下衫袖,冷冷地吩咐着唐佣。

    唐佣得令后,坐在一旁。

    “为你安排的晚餐如此丰盛,为何却不见你动一下。”

    “您不来,奴不敢擅专。”唐佣垂着头回道。

    “那,我来了,你吃吧!”

    “好。”言罢,唐佣便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片刻之后,便杯盘狼藉,一扫而空。他很撑,很想吐,但是他忍住了,他满面赤红连眼睛都红了,那些挥之不去的雪,那些梅花,那些死人,仿佛都被他吞在胃中,炙热而翻滚着。

    笑了,唐金哈哈大笑。但是他还是保持着风度,他认为,他只有保持风度,才会得到应有的尊敬,可是他不知道,他得到的尊敬,只是源于别人对他的畏惧。但是,对于这份尊敬,他自己却沾沾自喜,引以为荣。

    “金公子,我吃完了。”

    “嗯。哈哈。看来,那你是有问题要请教本公子咯?”

    “正是,什么都瞒不过金公子。”

    “说。”

    “这是哪?”

    “四面梅香,氤氲着亭台阁楼,你说是哪?”

    “闻香阁?可我之前有过登临,彼处与此地并不相像。”

    “后园。”

    “知道了,谢金公子。那,她还活着吗?”唐佣带着期盼的目光凝视着唐金,似乎还有些祈求。

    “没有。”

    “不是您杀的?”

    “不是。”

    “谁?”

    “你要杀的那个人。”

    “他还在洛城?”

    “在,在你所住的神都客栈,还有,他的妻子快死了。”

    “他信有红狐之血。”

    “以前我将信将疑,所以我来了,现在我不信了,因为这只是牡丹为引我前来的噱头。但是,病急乱投医,他,却不得不信。”

    “可惜了一个女人。”唐佣接着问道:“您为何不杀我?”

    “哈哈,实言相告也无妨,因为我打不过唐木公子。还有因为枕边人求情。”

    “那我能走了?”

    “当然。”

    “何时能走?”

    “趁我高兴的时候。”

    “那,告辞。”

    唐佣走了,夜凉,他的背脊,更凉,他感觉每一个树影,每一阵风都是唐金,哪怕,耳中唐金的笑声已越来越远。这是唐佣很少有的慌不择路之感,恐惧,因为恐惧,像亡命之徒那般的恐惧。

    客栈,灯火辉煌,人声,并没有脚步声多,空气和人一般冷漠。唐佣本以为自己逃出生天后第一件事会去杀死寒剑,但是他没有,他甚至没有去拜访捕头,便躲进自己的房间,房间很暖,他躲在一角瑟瑟发抖,而后,跟厮要了一大桶热水,褪去衣裳后泡在中间,拼命的涮洗着每一寸肌肤,唐佣泡了一个时辰,方才起身,对着镜子整理着自己散乱的头发,突然,他静住了,似乎想起了什么,呕吐,疯狂的呕吐,他将身体里所有食物,胃液和胆汁全吐在了官窑烧制的痰盂中,过分激烈的呕吐,让他老泪纵横且眼冒金星,虚弱得扶着墙才能站立着。连替他收拾桶和痰盂的厮都带着关切的眼神,认为唐佣久病难耐了。

    子夜,一碗粗面,几根豆芽,盐微微不足,汤,巨烫。唐佣似乎一口便全吃完矣,他太饿了,也太需要这样的晚餐了,所以,他很满足。对于他而言,香,未必是香;不香,却一定是香。

    似乎,今夜的他不是那么疲惫,也不是那么轻松,所以,必定不是那么容易入睡。笙,远处的笙,声声入耳;箫,空灵的箫,萧萧肃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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