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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得徐妃半面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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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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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康。

    东宫。

    积雪早被仆役扫得干干净净,露出平整的石地。惟余覆盖在宫殿石阕,墙头树枝上的莹白,折射着轻薄阳光。

    光芒中,披挂绣线锦帘,垂饰铜铃玉珠的赫赫车马,正神气活现的云集于东宫前。

    内外远近的皇亲国戚,五陵四姓的衣冠士子,个个面色红润白皙,行动或如风流云散,或似弱质纤纤,寒暄说笑着携友扶婢而来,生生将萧瑟寒风映成了得意春风。

    一辆华丽的车驾边,年少俊美的都乡候萧韶刚刚站稳身形。他咬了咬红润的下唇,用明亮的眼眸望向窸窣往来的人群–––这里聚集着整个梁国最有地位,最具权势的贵胄金宾,有了他们作对照,萧韶就不得不清晰的看出了自己的处境。

    归根结底,一个的都乡候算什么呢?如果没有庾信,他甚至迈不进东宫的门槛。

    然而他所依仗的庾信,也只是看太子脸色行事,略有名望的朝臣罢了。更何况,庾信是个有家有室,有妻有子的人。这就意味着,自己终究会被抛弃。

    如果他也能拥有象征着权力的旄节珥貂,麈尾犀杖,能得到一块富庶的封地,上万精锐的士兵,他的处境就会大不相同了。他会在宗室中争得一席之地,会到达比这些人都高明的境界,甚至可以轻巧的抛弃庾信–––权力,真是世间最伟大,最值得追探的无价之宝。

    可惜求而未得时,对权力的渴望所能激发的,并非欢乐喜悦,而是顾影自怜的感伤和抓心磨肺的痛苦。

    于是萧韶看向这恢弘盛美的场面时,眼中就不自觉的湿润了。

    对萧韶心事毫无所觉的庾信跳下马车,傻傻携住萧韶的手臂,柔声问道,“在看谁呢?”

    萧韶眨眨微红的明眸,状似平静的回过头来浅笑,“只是觉得檐上落雪很美。”毕竟,他现在还没到达梦寐以求的地位,仍需依靠这个有权有势之人。

    庾信却立刻发现了他像兔子般可怜的红眼睛,顿时把声调压得更温柔,“这是怎么了?”

    萧韶软着嗓子,微带哽咽,“没事,冷风吹着眼睛了。”

    庾信赶紧抽出手帕,轻轻给他揉着,“来,我看看。”

    二十五六的年纪,正是男子脱去青涩,尽显风骨的岁月,加上庾信生得高大舒朗,对着萧韶时,神情又带着与平素傲慢所迥异的柔和,就看得萧韶攥紧他的袖子–––庾信的癖好也并不真令他如何难以忍受。

    庾信正动情牵意的哄着揽着,身后却响起一道不合时宜的寒暄声,“庾学士。都乡候。”

    来人正是右光禄大夫谢举之子,秘书郎谢嘏。谢嘏像极了他的父亲,也是个追求高洁文雅,只知吟诗作赋,不理朝政俗务的文士。

    等他走到庾信身前,庾信便问道,“如何不见令尊?”

    “昨夜醉酒,至今未醒。”谢嘏叹了口气,反问道,“家父缺席是常事,可今日东宫盛宴,如何连徐陵也看不见?”

    庾信笑起来,“含茂兄真是出脱尘世,竟不知徐陵已然去了荆州?”

    谢嘏点点头,“西府盛集文学,倒是个好去处。”

    庾信牵挂着‘吹了冷风’的萧韶,赶紧停了寒暄,把谢嘏往里让,“含茂兄请。”

    谢嘏难得见庾信如此和颜悦色,就也让道,“请。”

    殿内。

    宴席未开,丝竹已起。

    进殿的众人都不落座,有三五成群闲谈的,有围着太子和几位重臣奉承的,还有自斟自饮,不拘节的,拼凑出闹哄哄的热烈。

    太子身边人头攒动,其中最显眼的,当属衡山侯萧恭和定襄侯萧祗。

    这二位侯爷论身份,皆为武帝的八弟,南平元襄王萧伟之子,是太子的从兄。论仪容,自然貌端须美,风度翩翩。虽无真才实学,却也懂些诗赋,能作几篇靡绮空洞的漂亮文章。

    太子向来亲近这两个从兄,此刻正拉着衡山侯萧恭的手,说些知己之言,“敬范啊,我听说你整日在府中饮酒摆宴,酣歌醉梦。若有此闲暇,何不勤心著述,流芳于世呢?”

    受了批评的衡山侯却从从容容,毫无愧色的反驳起来,“下官历观世人,多有不好欢乐者,整日躺床靠榻,盯着光秃秃的屋梁墙壁,挖空心肺去写书。可劳神苦思的写来写去,终究不能成名。千秋万岁之后,谁还会记得呢?倒不如临清风,对朗月,登山泛水,肆意酣歌也。”

    定襄侯嘲笑道,“说白了,还不是你腹中空空,做不出永传后世的妙书?”

    衡山侯反唇相讥,“少跟着起哄,你还不如我呢。”

    太子对这两个不思悔改的从兄毫无办法,只能摇头苦笑。

    周围的宾客见状,也都跟着笑语起来。

    除了如众星拱月的太子,最热闹的便属中权将军何敬容眼前。

    十几个朝臣挤在何敬容四周,围成密不透风的圆圈,“听说至尊有意改何中权为尚书令。”“这可是喜事啊。”“尚书令职轻权重,不知多少人眼红呢。”

    何敬容摇头叹气,“我倒更想要个职重权轻的,好为国多效薄力。”

    朝臣们纷纷奉承起来,“何中权真是鞠躬尽瘁的贤官啊。”“下官等着实仰慕。”“若有机会,定当。。。”

    这个密不透风的圆圈并不大,难以容纳所有前来趋奉的官员,就剩下许多官阶略低的被挡在外头,难以接近何敬容。

    有几个眼神机灵活泛的,就盯上了不远处的张缵和张绾–––张缵身边虽然也围了许多人,到底比何敬容少。

    “听说张尚书要升任尚书仆射,这可是名副其实的丞相啊!”“如今张尚书为仆射,张中丞为御史,兄弟并列,真是前所未有的尊荣啊。”“下官在尚书省任职,今后还请张尚书多多指教。”“下官也。。。”

    张缵的眼神并未分给这些人,而是直直看向了那几个刚从何敬容身边过来的官吏。

    那几个官吏都拱手道,“张尚书。”

    满朝文武中,最惹张缵厌恶的就属何敬容,自然没有好脸色对待这些从何敬容身边过来的宾客。当即把袖子一甩,侧过身去,“吾不能对何敬容残客!”

    那几个官吏讨了个没趣,只得悻悻退走。

    一旁的张绾却劝告道,“阿兄何必如此?太得罪人了。”

    张缵冷哼一声,蔑视何敬容的方向,“我向来直心直意,所以最看不起虚伪做作,外甜内毒的俗人。如今竟要同归尚书省,与之共事,真是想起来就欲作呕。你叫我如何笑得出口?”

    他的声音并未刻意压制,何敬容自然全听在耳中。不过何敬容的确是个常带假面具的人,闻言非但不生气,反倒装聋作哑的扩大了脸上的笑容,继续跟官吏们酬酢周旋。

    太子遥将此间抵牾收入眼底,赶紧和事般扬起声调,“开席,上歌舞!”

    丝竹之声顿时由低缓转为欢快,掩盖了所有不和不悦。

    舞姬的绣花软鞋踏在柔暖贵重的锦花红毯上,随着乐音款摆腰肢,摇展娇媚。蠲忿忘忧的歌舞渐渐引得席间开始推杯换盏,虚相敬酒。

    太子素来知晓张缵天不怕地不怕,处处负才傲气的脾性,本不欲随便招惹张缵。

    可若跟身边俗人说话,又觉得越说越无趣,便忍不住出言撩拨,“张尚书,你的从兄张谧,张聿现在何处?”

    张氏兄弟虽然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可他们的从兄张谧,张聿却资质平凡愚短,自然不能来参加这文士的盛会。

    可张缵并不为此惭愧,反而放下酒樽,把头骄傲的一昂,“缵虽有谧、聿,却比殿下的衡山侯,定襄侯强的多。”

    “你!”定襄侯气得瞪起眼睛,却被衡山侯拦住了。

    太子没想到张缵如此忤物,深悔不该招惹他,一时又尴尬又惭愧,只得端起酒樽掩饰。

    而满座朝臣宾客,全都愕然的望着张缵,面面相觑。

    “殿下!”

    快步而来的内侍适时打破了僵局,脸上洋溢着讨喜的笑容,“殿下,湘东王从荆州送来金錞一枚!”

    “哦?”听见七弟的礼物,太子立时展开了笑颜,“快抬进来,我与诸位同观。”

    内侍答应着,快步而去。

    俄顷抬进来一个赤金錞于,圆如椎头,上大下,盖镶虎钮,身雕龙凤,模样奇巧华丽,看得众人啧啧赞叹。

    太子不由笑道,“七官博物广识,最会弄这些精致古物。”

    语罢看向众乐工,“谁会演奏錞于?再取面铜鼓来相和。”

    两个乐工应声而起,一站立执鼓,一半跪抱錞,咚咚啴啴的拍击奏乐。长袖薄纱的舞姬退入帘后,换上另一班身着战甲的舞姬,随鼓錞分作左右,如两军交阵般矫健对舞。

    太子看的兴起,不由吩咐道,“取笔墨来!”

    侍从忙在案上铺纸研墨,片刻便摆置停当。朝臣们都围拢于前,要看太子的大作。而张缵却并不凑趣,只跟几个同好投壶取乐。

    太子执笔挥毫,写下‘金錞赋’三个字,“有錞于之丽器,实军乐之兼珍。伊前古以为美,成名都之匠人。采赤鋈於蜀垒,求铜精於灌滨。。。。。。观云龙之郁郁,望威凤之徘徊。沛县留三日之饮,平乐有十千之柸。挥秦筝之慷慨,伐晋鼓之啴啍。。。。。日侵山而欲隐,雾陵空而不灭。望水色其如花,睹奔沙之似雪。。。。。。制六师之进旅,惊三军之武志。嗟吾弟之博物,实爱奇之已深。。。。。。况兹赠之为美,而古迹之可寻。聊染翰而操笔,终有愧於璆琳。”

    在豪迈的歌舞声中,太子洋洋洒洒,很快写满一张。周围的朝臣诵的诵,赞的赞,口中啧啧称叹。

    太子吹了吹湿润的墨痕,在一片热闹嘈杂中吩咐内侍,“去库房取紫貂暖额和金附蝉,再将此赋抄录一份,立即同送湘东王。”

    “是。”

    内侍恭恭敬敬的捧着纸张,退到后室。

    后室负责抄录文书的官不由笑道,“怎么?太子殿下又送何物到荆州去?”

    “紫貂金蝉。”内侍摇着头抱怨,“我看还是快让湘东王回建康的好,否则整日快马来去,一月倒要跑死三四匹良驹。”

    荆州。

    湘东王宫。

    从那日雪中抱回含贞起,李桃儿就莫名其妙的得了宠。

    之所以说莫名其妙,是因为连萧绎都想不明白,为何会忽然倾心于一个侍婢。他只知道,李桃儿抱着含贞,站在自己面前的样子,简直熟悉到让他想痛哭流涕。

    桃儿进门的时候,萧绎正伏在案上,书写着几行文字。

    “谢东宫贲貂蝉启。”桃儿虽然出身低微,可在萧绎身边,却好像并不太惧怕的模样。此刻也不行礼,就自顾自搭着萧绎的肩膀念起来,“东平紫貂之赐,非闻暖额;中山黄金之锡,岂曰附蝉。坐变仲尼之容,增晖允南之貌。”

    桃儿看向托盘里的紫貂暖额和黄金附蝉,笑问道,“妾身知道仲尼是孔子,可这允南又是谁?竟能和孔子并列么?”

    萧绎放下毛笔,淡淡而回,“允南是当世大儒顾越的字,他虽远不及孔仲尼,却得至尊和太子的喜爱。”

    桃儿见他不欲多言,立刻伸手拿起了那条紫貂暖额,“这紫貂真好看,妾身为王爷戴上吧。”

    萧绎动也不动的由着她摆弄,嘴里却反抗道,“殿内如此之暖,戴了要捂出汗的。”

    “妾身就是来恳请王爷出去的。”桃儿扣紧暖额,拉扯着萧绎的长袖撒娇,“妾身想看角抵戏,戏奴都已经在台上等着了。快走吧~”

    萧绎揉了揉鬓角,“演的哪一出?”

    “是东海黄公。”桃儿搂着萧绎的臂膀,边走边道,“东海黄公,赤刀粤祝,冀白虎,卒不能救,挟邪作蛊,于是不售。”

    萧绎这下就有些惊奇了,“怎么?你竟能诵西京赋?”

    桃儿颇为骄傲,“哼!难道奴婢出身的人,就该不识字吗?”

    “我可没有这么说,少来诬赖。”萧绎带着几分宠溺跟她斗着嘴走出去–––王氏的一昧顺从可怜,看久了也会生厌。

    而令萧绎开始生厌的王氏,此刻正攥紧了手中食篮,站在殿外不远的转角处,看着萧绎和桃儿远去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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