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沉默了片刻,也学着样抱拳为礼,各自报上姓名。叶准就闭口不言了,陈简接着道:“刘将军,你我都是华夏苗裔,守望相助乃是情理中事,就不必多谢了!”
刘成闻言微微一笑,便令属下弟兄起身,吩咐他们快速打扫战场,补充所需,掩埋战死的弟兄。黑甲骑士领命而去。他然后正视二人,目光显得锐利逼人,沉声道:“二位面目言语与我汉家儿郎无异,但恕刘某直言,为何衣着装扮如此怪异?这口音……刘某见识浅薄,虽能大致听懂,却也不知是何地方音!还有,二位少年英雄引发天雷轰击,简直是神仙手段,闻所未闻……”
叶准看着陈简,表情有些僵硬。陈简眉头翘起,淡然道:“刘将军,此事说来话长,若今后有机会,容我择机细说。”他岔开话题,道:“此地不可久留,不知各位壮士收拾停当后,将向何处去?”
刘成没有勉强陈简回答,环顾四周,看到属下正在收拢胡人的战马,大约有五六十匹,其余的都跑散了,长叹道:“天地之大,几无容身之处。我心灰意冷,只想率领弟兄回返江左,耕读了此残生!”
陈简和叶准对视一眼,忽然问道:“敢问刘将军,如今是何年代?此为何地?”
刘成惊异地看着他道:“……咸康四年,此地乃上党郡内……小兄弟怎会有此一问?”
陈简低头沉吟不语,旁边的叶准忽然低声对他说:“大哥,咸康四年就是公元338年,东晋成帝的年号,上党郡在山西境内。”
“操环形闪电,兜个圈就扔到了这样操蛋的时代,真坑爹啊!”叶准在心中直爆粗口。退役后在南大历史系就读时,每每读到“五胡乱华”时的史料,都令他情不能自已,因此对那段史实还下过功夫研究,虽然没什么成果,却是足够熟悉了。
陈简心头一沉,果然自己预料中最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因为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凭他的专业知识,就一直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微吐一口气,低声道道:“你确定?”
“千分之一万确定!”叶准毫不犹豫。
刘成听见二人对话,不明所以,更加觉得对二人的身份神秘。但他绝不会逼问。救命之恩大于天,无以为报,哪怕这两个少年是胡种!抱定了这种心思,他忽然觉得胸怀宽阔轻快起来,大丈夫立身于世快意恩仇,恩就是恩,何必存芥蒂!
众人收拾停当,一个黑甲骑士将斩下来的乌呼东的头颅呈与刘成。刘成抓住乌呼东头顶小辫,将头颅拎到面前观看,只见乌呼东面目狰狞,大张着嘴,似乎仍在大吼,额头正中一个血洞,后脑勺则是拳头大的窟窿,脑浆几乎都流尽了。不由大有深意地看向陈简二人。
刘成将乌呼东的头颅掷在脚下,右脚一踏,顿时将头颅踩碎,又碾压了几下,骂道:“此等豺狼虎豹,只恨杀之不尽!……”
陈简与叶准看着他战靴下被碾碎的皮骨,心中有说不出来的滋味。
见诸事已毕,二人各要了两匹匈奴人的战马,便要告辞。刘成挽留道:“二位,如今我汉家故地胡族肆虐,路途诸多艰险危不可测,我愿邀请二位随我等回返江左衣冠锦绣之地,二位意下如何?”
陈简本来就下决心接上李云堂和黄唯一,想方设法去东晋,毕竟留在这里太危险。便与叶准商量片刻,然后对刘成道:“我对江左繁华仰慕已久,正想领略,可还有两个弟弟在一处树林中躲藏,我想回去接上他们,然后再出发。跟随将军倒无不可,但这会耽误诸位壮士行程……”
刘成喜道:“二位大恩尚不知何以为报,耽误些许行程算什么!这样可好,我们一起去接另两位小兄弟?”他身旁的黑甲骑士也纷纷表示赞同。陈简推辞了几句,最后应允了。
骑马对于二人来讲说不上熟练,但也不算陌生。
一路上二人与刘成一直在交谈,了解到刘成原来出身江左会稽郡寒门,自幼习文学武,乃是百里闻名的天才人物。也大致了解了目前的天下形式。晋室东迁,中原沦于胡族之手,汉家子弟惨遭屠戮,成为魑魅魍魉肆虐之所。晋室偏安江左,无力北望;北方群胡并起,势大者如鲜卑、羯胡。中原经过多年混战,如今后赵羯胡石氏一家独大。汉人的地位低下,朝不保夕,大多依附胡族大酋。原本凶猛善战的乞活军迫于形势,为求活命自保,与羯赵石氏妥协,为其所用。
刘成文成武就,却限于操蛋的“九品中正制”,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报国无门,壮志难酬,激愤之下变卖祖产置办兵马甲胄,召集了一批志同道合的江左义士,连自己共三十六人,辗转来到中原,渴望联系当地汉家豪强,起兵光复汉家故地。可是事与愿违,胡族纵横之处,那些汉家豪强要么被消灭,要么与之沆瀣一气;或筑垒自守,或龟缩于深山野岭闻风远遁。刘成和他召集的江左义士,只好加入广宗汉人流民所建立的“乞活军”,却被羯赵当做冲锋陷阵的炮灰,两年以来转战上千里,大小厮杀无数,却见不到一丝光复故土的希望。
这次率领余下的兄弟私自脱离羯赵军队,实在是心灰意懒到极点,孰料会遭遇到小股斥候部队衔尾追杀,若非陈简、叶准二人突然出现,险些尽没于此。
陈简与叶准一样,对五胡乱华期间的历史也非常熟悉。他曾经是一个热血青年,当年在燕大读书时还加入了同学组织的“冉闵社”。大学毕业应征入伍,与他的这种热情大有关系。进入部队后结识了叶准,还经常给他讲起冉闵的事迹。这也是退役后叶准热衷于那段历史的原因之一。
莫名来到这个时代,难道与过去的爱好兴趣有关么?陈简蓦地生起了这个奇怪的念头,看看叶准,只见他望着远方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马匹脚程快,半日的脚程骑马两个多小时便到了,找到李云堂和黄唯一时,二人猝然见到陈简二人和二人身边的一队黑甲骑士,有些发懵。解释了一番后,情绪才渐渐稳定下来。
刘成他们对李云堂二人奇怪的装束已经见怪不怪了,倒是对十字弩、藏刀、工兵铲等产生极为浓厚的兴趣,每件物品都令其咋舌不已,都对制作的极为精良大加赞赏。
叶准有些担心,悄悄问陈简若是这些人起异心该怎么办。陈简拍拍腰间的枪套,叶准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暮色四沉,一行人乘着夜色,朝东南方向行进。已经离开那片树林两日,一路上昼伏夜出没有遭遇什么危险。曾经用望远镜远远发现胡人大部队行军,也提早避开了。
刘成对望远镜,简直惊为神器,对这四个少年的来历更加惊奇。
这些少年人随身所携带的物件,甚至身上的奇装异服,无一不是巧夺天工,这绝非那些野蛮无知的胡族人可以制造出来的,即便是江东汉地也绝不可能!据此可以百分百断定他们不是胡种。
四人自称华夏苗裔,却从未说起出身何处,莫非世外还有一块汉家人的乐土?陈简与叶准能在战斗时引发天雷轰击,这是神仙手段啊!那么这片乐土岂非是神仙所居?!真是非常向往这片乐土啊,若是能得到这些少年背后势力的支持,光复华夏山河应该不会是妄想!
这个想法在刘成心中生根发芽,令其越发敬重四人。非但刘成这样想,同行的刘成部属皆人同此心,对四人愈发恭敬。
一条古旧的车马驿道绵延向远方,驿道上都是衣衫褴褛扶老携幼、拖家带口的逃避兵乱的人群,人数大概有一千左右,其中大多数都是汉人,也有少部分与汉人相貌迥异的杂胡夹杂其中,神情显得冷漠倨傲。
不知为何,附近经常可以发现小股的军队,一行人只得躲躲藏藏,不敢露出行迹。刘成和他的属下为了避免麻烦,早已除去甲胄。陈简四人也换上了普通百姓的衣衫,不再显得那么醒目扎眼,这些衣服是刘成派人向附近百姓换取的。
二十人聚集在离驿道数千米的一座小山丘后,刘成面色严峻地听着一个属下汇报打探回来的消息。
汇报消息的人名叫张虎,这几日和陈简他们混熟了,年纪刚满二十四岁,长得虎背熊腰,像尊铁塔似的,面孔却是白皙稚嫩,平常笑嘻嘻的没个正经样子,和李云堂特别搭调。
此时的他却一脸严肃,皱着眉头道:“禀告军主,流民说进攻燕国的各路赵军,被慕容恪杀得大败,斩首不计其数。现在溃兵逃到哪里抢掠到哪里,这些人想逃入太行山暂避。换粮食换不来,他们自己都不够吃!”
看着慢慢远去的流民队伍,刘成面露思忖之色,一时间没有言语。
张虎犹豫了一下,又道:“军主,流民说这方圆百里到处都能碰上败军,只有朝邺城方向比较安全,我们朝哪个方向走是好?”
刘成看向陈简四人,将目光凝注在陈简身上,问道:“对此,小兄弟以为如何?”其他人也凝神看着陈简。陈简推辞道:“刘将军身经百战,对此更有经验,我们四个兄弟听将军的吩咐。”
刘成目光闪烁一下,决然道:“既然如此,我们也向邺城方向去,避开溃兵。等会儿把多余的坐骑杀掉,取腿肉熏成肉干!”
看得出刘成的属下平时没少干类似的事情,宰杀马匹非常熟练。为了赶时间仅仅用一个多时辰,就马马虎虎地熏干了马肉,包好分给每个人。之后二十人骑着战马避开驿道,朝邺城方向奔驰。远处巍峨的太行群山横亘,若要到邺城,一定要穿越山脉才行。
奔行了大半日,果然没有遇见溃兵,令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陈简一身灰衣坐在马上。屁股和大腿前几天就磨破了,一直火辣辣地痛,叶准他们也一样。但是四人都没说。刘成看着他们僵硬的坐姿,猜想出是怎么回事,便下令在前方寻一处有遮蔽的地方休息。
很快,派到前方去探路的斥候回来报告说,西南方向绕过前方的土丘,距离一里半处有个小村落。
一行人绕过土丘尚未靠近村落,远远就看见一些人影从村落中奔出向四野中逃散。黄唯一奇怪道:“这些人跑什么?”
刘成用马鞭遥指,涩声道:“那是因为怕我们会杀人、抢劫!这世道!……”
黄唯一还想问,被陈简用目光制止了,便皱着眉不说话了。
村中只有二十几座夯土为墙、茅草为盖的简陋房舍。由于主人逃跑比较匆忙,院落中还有晾晒的衣物未来得及收起。搜寻了所有房屋,人全跑光了,粮食半粒也没有。
刘成带领众人在村东的一个小院子休息,一侧是打谷场,视野开阔,正对一片绿色的田野。田野中粟谷和野草混杂在一起生长,可见种田的人并未花时间打理。
李云堂问刘成道:“请问刘将军,我们还要走多久才能到达江左?”
刘成答道:“大概还要月余。”
李云堂翻了个白眼,举起双手向天自语道:“苍天啊,大地啊,饶了我吧!”
刘成对李云堂的一些言语举动,这些天已经习以为常,微笑着摸出一块肉干,细细咀嚼。如此难以下咽的东西,他却吃得津津有味。
李云堂走向张虎,张虎正靠在一堆干草上,拿出水囊大口大口地喝水。李云堂道:“虎哥,
这村子里的人当我们是老虎啊,好像我们会吃人!”
张虎放下水囊,伸手抹抹嘴,咧开嘴笑起来,露出一嘴白牙,道:“兄弟说得不错,这些人就是怕我们会吃了他们!”
李云堂嘴巴张大,忽然间隐隐想到什么,把想问的话又咽了下去。张虎看看他的样子,忽然张大嘴凑过来,嗅嗅他的胳膊怪叫道:“细皮嫩肉的,烤着吃一定香!”李云堂一把推开张虎的脑袋,跳后一步道:“别恶心人好不好!”
张虎摇摇脑袋,又喝了口水,斜着眼睛瞥着李云堂道:“恶心什么,北地各路胡人行军打仗多不带军粮,随地就食,吃汉人百姓,也吃其他敌对的胡人。你和其他三位小兄弟出身高贵,不知道这些也算正常。此乃虎狼世界,你怕不怕?!”
陈简坐在院内的一个土墩上,忽然冷冷地插话道:“你吃过人吗?”
张虎扭头看向他,只见陈简一只手放在怀中,目光凛冽,隐隐间带着几分杀意,旁边的叶准也是如此。
张虎心中莫名一紧,有种被猛兽盯上的感觉,这种感觉有些古怪。只有在战场上面对极其强大的敌人时,他才会有这种感觉,下意识地张口答道:“这怎么可能!我等又非禽兽,怎么会和那些杂胡一般!”
陈简收回目光,若有所思地扫视着同行的其他人。叶准则盯着他,也问道:“虎哥,胡族以人为食我倒是听说过。据闻往昔八王之乱,慕容鲜卑军队劫掠邺城,以数万汉人少女为军粮,退走时将吃剩下的八千少女淹死于易水。不知此事是否当真?”
张虎是个粗人,读书不多,哪里知道这些往事。
刘成早就注意到这里的对话,插话道:“小兄弟所知甚多,实为不易!莫非小兄弟那边的人对这些前朝往事皆有记载?”
见叶准等都不接话,刘成接着道:“何止如此!羯赵军队皆为食人恶魔,我们路上看见的那些逃难百姓,不幸运的话便是溃兵的食物!还有,荒野上随处可见的成堆白骨,很多就是被吃掉的……”
这番话,听得陈简四人毛骨悚然,张虎等人则平静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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