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十一年,南地,清河府,府县郊区,秦罗山。
未时末,阳光渐弱,山风阵阵。
房间里,容貌苍白的少女一头墨发倾泻,半抵墙根,手持一根滴血银簪。
她的左臂有着大大的旧疤,已经在多年用药的呵护下淡了许多。那是她不甚懂事时用匕首放血过猛留下的,现在她已深深晓得只用一滴就好。
“恶鬼,你敢上前,我便教你有来无回!”苏暖眉如弯月,没了浓眉,换回未出阁女子发髻,此时的她虽未长开,就已让人一见便心生欢喜。
苏暖面颊微鼓,目光冰冷,瞪着那朝她张牙舞爪的身着繁复红嫁衣的恶鬼,一字一字吐出,“我的血,能教你魂力全消,你信不信?”
女鬼虚空中发出了“嗬嗬嗬”的凄厉笑声,比苏暖听过的任何鬼哭都难听,撕扯着肉体凡胎的耳朵,“信又如何?你迟早被我熬死,且等着,哈哈哈哈……”
苏暖脸色一沉,这女鬼说得对,她为肉身,总有疏忽之时,只要心神一懈,被它偷袭成功,也不是什么难事。
一旁的黑狗狰狞着牙口,朝嫁衣女鬼止不住的吠。苏暖望望自家身子板得可爱的狗子,生怕被这女鬼囫囵撕了,忙斥一声,“黑,出去守着!”
黑狗完全没听到的模样,依旧软着身板,尾巴死死下竖与女鬼对峙。苏暖看女鬼面色渐渐暴戾,连忙撮指吹了个口哨,将黑狗支了出去。
黑狗走了,以先前的训练,苏暖完全不担心它会去而复返,但她依旧不敢掉以轻心,只能死死踩实地面,脚根着地,强作镇定,“没了魂力,你连触碰我都做不到!我知道你想附我身,可即便你魂力不消,只要我守住脚根,你待如何?”
额间传来丝丝凉意,苏暖单手一抹,发现是自己的冷汗,她暗唾自己,都这个时候了,还克制不了自己,又不是少和鬼打交道。眼前这只不过是恶了点,魂力高了点罢了。
少女苦笑着咧了咧嘴,这话,也只能安慰安慰自己。若是……若是护身玉牌在……她根本不必害怕,挡住自己便可。
护身玉牌,苏暖猛然醒悟,身边不是有个活的吗?
细细想来,这场对峙已维持了近半个时辰,苏暖内心焦躁,那人怎么还未回来?都已黄昏了。难道遇到什么事了?
说曹操曹操到,门外的竹栏处,突然传来吱呀的开门声,苏暖眼神一亮,凝神去听,却是再无声响,似乎那只是错觉。
不会又是哪只游魂找上门来的吧?不会这么倒霉的对不对?门外的黑应时地开始狂吠起来,她心都沉了。
苏暖嘴里喃喃“上天保佑”,怕再生变故,索性心一横,脚底平踏着地,很是滑稽地慢挪到床边,自床脚掏出一把匕首。这把短匕好歹开过锋,那截面光可鉴人,苏暖注视片刻,咬了咬嘴唇,脸色雪白,眼中却现出几分坚定来。
死就死了。苏暖手持这锋利的匕首在自己左臂处,避开动脉,划拉出一道半浅的口子。血慢慢渗出来了……苏暖有一瞬的晃神,有多少年没用血了?自从自己得了庇护后,曾经的自保,父母眼中痛彻心扉的自残,远去了多久…
她曾经,是那么怕疼的。
用匕首接了血,等它们蓄成一滩,苏暖便用食指蘸了蘸,先在眉心轻轻一点,再用血在自己周围画了一个成型的圈,圈在女鬼视线里,迅速变得光亮起来,让它打从那颗早已不再跳动的心里便害怕。
苏暖艰难而虔诚地做完这一切,便哐当一声把匕首放在圈里。
虽说女鬼对她有所图,不会杀她,但难免会伤她,她不会再做这种给敌人送武器的举动了。
对面的女鬼却是似笑非笑地看着苏暖的动作,没有一丝要阻止的意图,它就打算这么耗她,真有意思,人在求生时的挣扎,不像它,死得糊里糊涂的,连杀它的人的脸都是成鬼时才看到的。
它现在还没有本事和把握能在附体时,彻底驱赶本体的魂魄,它就想看看,这少女最在乎什么,到底发生什么才能彻底摧毁她活着的欲望。
它曾附体一个女子,用受人凌辱的方式才彻底驱赶掉那原主,不过那肉身的婆婆太过凶恶,竟是偷偷将它浸了猪笼。害它附体不成反损失部分魂力。
现在它还是不要那么图捷径了,慢慢来更稳妥,更何况眼前这具肉身,长了一副能控制任何一个见惯美色的人的脸。
女鬼陶醉而满意地盯着苏暖看,直盯得苏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受不住地抖,如此恐惧之下,她的目光反而更加坚定冷冽。
过了一刻,竹门忽然传来拉动的声响,听着那熟悉的脚步声先是移动到东厨,再朝这屋走来,苏暖心神紧绷,过来,她默念。
许久,一名身着褐色猎户装的少年步入屋内,声音清脆含笑,“臭丫头,饿了么,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少年身材颀长,面容尚未长开,却是已现俊美风流。少年简单而一丝不苟地戴着黑色抹额,半束着发,细看去,是剑眉星目,天生一双笑眼,他的下巴棱角并不尖,却格外干净利落,那种好看,让人移不开眼睛。
看到苏暖蜷缩在角落里,少年眼睛都瞪大了些,“臭丫头你躲在这做什么?”目光一转瞥到地上血迹,他不顾手中的包裹,急急奔向苏暖,“丫头,你受伤了?”
少年一靠近,那虚空中的鬼魂就像被烫伤一般,尖叫一声急促远离,离苏暖足足有五米的距离方停。
恶鬼愤恨地瞪一眼云拓,又是他?这该死的南明人!它从院子角落的地上缓缓浮起一块石子……而此时,少年已经靠近苏暖,后背暴露在了门外。
一直关注着鬼魂的苏暖大惊,她连忙一跃而起,不顾发软的脚,一个纵身扑向云拓,抱着他的同时把他撞离原先的位置。
云拓一声闷哼,手中的包裹掉落在地,发出咔啦一声响,他来不及心疼内里的东西,扶住苏暖,正要开口,耳边便传来一声石子破空的声音,那石子击向他原来站立时脑袋的所在。因为苏暖这一扑,石子落了空,直直地被墙壁反弹落地。
苏暖急怒,她没料到那恶鬼竟不惜消耗这么多魂力。踉跄着手持银簪由站定的云拓扶住,苏暖抬头对向云拓那双惊讶迷茫的黑眸,表情带上了不知所措,她该怎么解释?现在鬼魂还在,她不能让云拓知道自己的不祥,同时又必须保护他。
苏暖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低头,再抬起时已经做出了一个心翼翼的表情,“思谦,我怕一人待着,甚是煎熬,下次带我可好?”她背着手,心翼翼的把银簪插在腰带上。
少年没回她,耳朵因出汗而微红,他下意识地伸手探向少女的额头。因着靠近,鼻尖嗅到血腥味,少年右手抓起她的左臂,看到手上的血迹,眉头紧皱,“之前的疤痕还没消,现在又添一道,再这般,谁愿娶你。”
“哼,不娶就不娶,谁稀罕!”苏暖挣脱少年的怀抱,心下一突,不待少年作答,便趁机跑到门口,把门关上,以隔绝鬼魂的威胁。
屋内一下子阴暗下来,外头虽亮,里屋还是显得有些昏暗了。少年对苏暖这一行为见怪不怪,嘴角翘翘,走几步把烛台点燃,放到了案几上,昏黄的光笼罩在屋内,而少年已经自顾自捡起方才掉落在地的包裹,放在案几上拆将起来,“下次带你去清河府城住,夜市盛集快开始了,我思量着你会喜欢,已经与客栈掌柜定下房间了。”
“真的吗?”苏暖眼睛发亮,连忙凑上前。少年正打开一个红方布包裹的物事,露出一根晶透的白玉簪,成色上好,剔透温润,只是已碎成规则不一的六块。
“啊,被摔碎了,”苏暖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云拓掌心的玉,嘴唇一瘪,鼻头忽的酸起来,眼看眼泪已蓄在眼眶,少年连忙用红布遮住玉簪,温声安慰,“没事,碎了便碎了,再买一个。”说着就将红布连玉簪一块卷起,随便团在手里,准备去扔了。
“买什么买?”苏暖恶声恶气,从他手里抢过红布包,迅速打了个结,塞入自己怀里,斜瞪他一眼,“就要这个,我的聘礼我做主。听到没有。”
少年的眼白和牙齿都白得分明,笑起来格外明朗,“成,你做主你做主”,他伸拳掩嘴假装咳了咳,道,”我不在的时候,是不是每日都拿柜子里的聘礼出来看。”
“才没有,我绣东西呢”苏暖背过身,又羞又笑,见他一脸不信,便提起裙摆跑到床尾,抱起今日做的绣帕和绢花,一股脑儿放到案几上,抬头望向少年。
少年温柔一笑,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甚是熟练地朝她平伸出手掌。苏暖自然地将无名指搭到少年手心,任由他握住。
云拓正待拉她离开,苏暖忽然想起门口的鬼魂,连忙按住云拓的手,温声道,“我去东厨取些吃食给你,你在这儿等着。”
说罢怕他抗拒,苏暖连忙抽出无名指,虚弱着腿脚,行到门处,顺手带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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