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拉起缰绳,栴檀下意识让开,马儿抬蹄,马车缓缓前进。
“那是教坊的马车,气焰再盛,终究是低人一等,你动问,哪说得出。”道路拥堵,不少人停下看热闹,一老者凑近栴檀身边,低声八卦。
教坊的马车!
冷风扑面而来,手足在风里瑟瑟发抖,栴檀抚了抚手臂,僵硬问:“老丈可知车里是谁?”
“教坊里的小娘也分三六九等,一等的方坐得起这样奢华舒适的马车,看车饰,这马车是延政坊左教坊的,左教坊如今最受欢迎的,莫过出身制香世家的苏家大娘。”老者道。
苏家大娘!就是她大姐!
当头一道凌厉的鞭子抽下,从心脏尖瓣上带过,栴檀一个趔趄,站立不住。
“听说今晚光禄寺宴波斯使臣,这是去侍宴了,苏家香香飘半城,京城里将相公卿侯门王府,谁都以得享苏家香为荣,苏家大娘昔日何等的金尊玉贵,如今却沦落为官妓,笑脸迎人,人皆是夫,可怜可叹。”那老者沧然道。
老者还说了什么栴檀一个字听不到。
眼前一片漆黑,耳里嗡嗡嘈乱的声响,脑子里浮起方才车帘缝隙看到的情形,细葛含风软,香罗叠雪轻,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却哪知,枕荆卧棘,弦歌笙泪话凄凉。
朝廷律例,教坊官妓习杂技俗乐,官府宴享时歌舞筝鼓助兴,不必卖身,可身处那种地方,虎狼环伺,又如何能保住清白。
心脏针扎似的刺疼扼住了呼吸,栴檀在黑暗里沉浮,在家门前,在藏香堂门前,在耶娘墓前,曾痛到极处,觉得世间最大的苦楚不过如此,难以承受,此时方发觉,那种只是听说的痛远不比上亲人就在眼前的冲击来得大。听耶娘说过,弟弟妹妹小,耶娘没告诉他们自己还活着,大姐却是知道的,大姐探脚出来了,她肯定知道自己是谁了,却又退了回去,咫尺天涯,至亲同胞姐妹,相遇不能相认,痛楚如织得密实的丝网,将人密不透风裹着,很想很想放声大哭,却要逼着自己装出平静,无法忍受,却不得不忍受。
马车刚起驾,走得很慢,抬起脚,追上去,拦下马车,就能看到大姐了。
栴檀挽起裙摆又松开,脚抬起又搁下,脸上,自始至终却是温和的笑,有礼地听着老者的感慨。
秋风更急,吹得长街两旁树木沙沙作响。
马车渐去渐远,只余模模糊糊一个小黑点。
人群缓缓散了,老者摇头叹息着走了,栴檀抬脚,脚步平静得不见涩滞,走进道旁胡同,青砖墙面,围墙槅扇窗伸出一支桂花枝,枝头零落几朵桂花,栴檀左手死死抓住桂花枝,右手手掌塞进嘴里,牙齿紧咬住虎口,暗哑凄厉地一声声“啊”惨叫痛嚎。
车里坐的正是苏零陵。
听得“栴檀”两字,当即知那是她二妹。
帘栊在风里摇摆,荡起又落下,透过缝隙看去,二妹绝美姿容,回想方才言语,从容有礼,不紧不迫,教人好不疼爱,喉间一声“栴娘”打转,十多年同胞姐妹不敢相见,乍然相逢,几乎失控,记着自己身份,记着苏家如今境况,她和茵犀已陷绝境,断不能把栴檀也拖进泥淖中,强忍住,命车夫驾车。
“擦伤好大一片,真真气死人了。”云霓翻箱倒屉,找出一盒白玉膏,指尖挑了一点,小心帮零陵抹,抹得一点儿,眉尖便抽一下,恼恨不已道:“大娘你忒心善,就不该放过那女子。”
苏零陵沉默,大袖笼着,袖子里一双手几乎把帕子掐烂。
云霓小心抹完,收起白玉膏,左右瞧伤处,蹙眉道:“这个样子如何侍宴?不如回去罢,请钱都判官派人通知段光禄寺卿。”
教坊正副使均是宦官担任,宦官长居宫中,挂了个名,掌事的是都判官,延政坊左教坊的都判官名钱慎知。
苏零陵轻摇头,低声道:“先去光禄寺,我自己找段公说明。”
云霓启唇,欲言又止。
“美色示人者当掩白玉瑕疵,对不对?”苏零陵微笑,拍拍云霓手背,漫声道:“我自有主意,无需担心。”
“真的?你要是只周全自己也罢了,可你还得想方设法保三娘,我……我担心。”云霓越说声音越低,说到后面,微有凝噎。
她是犯官之后,入教坊后,因没出众姿色,性情又不够圆融,吃了许多苦头,朝打暮骂,食不果腹,衣不御寒,那日她被关柴房里头三天了,水米未沾,苦捱不过,对着外头经过的每个人嘶声哭求,许多人走过,没一个停下来,大家行尸走肉,自个儿都顾不过来,悯怜之心早让声色犬马吞了。
将死之际,苏零陵经过,停了下来,救了她。
那日苏零陵刚入教坊,从富家小娘千金娇女沦为官妓,没有怨天尤人哭哭啼啼,没有冷漠寡情独善自身。
都判官钱慎知甚嫌弃她,嫌她姿色不佳不能侍宴,嫌她做事不伶俐,见零陵怜惜她,便把她调到零陵身边侍候。这些日子在零陵身边,零陵气度雍容举止有致,处事持重妥贴,钱慎知都敬重她几分,她作为零陵婢子,吃饱穿暖,也不用受气,零陵性情又宽厚,对她关爱有加,虽身处教坊不啻天堂,心中零陵是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自己刀斧加身无畏,零陵掉一根头发都要心疼,更不说额头擦破油皮这样的“重伤”,泪汪汪心疼得紧,方才若不是零陵拦着,就要剥罪魁祸首的皮了。
“如花美貌终究会随着逝水流年消失,亲自见段公解释方显诚意,比掖着藏着更好。”苏零陵温声道。
“大娘,难为你了。”云霓喃喃,面上一片水光。
苏零陵摆手,强忍着,终是忍不住,挑起车舆后窗帘往来路看,长街空旷,人群已散去,方才老者和栴檀说“那是教坊的马车”那一句,马车走出没多远听到了,当时惊得心跳差点停止,怕栴檀悟过来车上是自己,追了上来,落了人眼,身份秘密没守住。
栴檀没追来,喉间又酸又甜,又是宽慰又是怅然。
想见栴檀的心一点不比栴檀想见她少。
缂丝帘从纤白的指尖滑落,苏零陵闭眼,心中在瞬间千百个念头转过。
进教坊后,寻思着,家中出事二妹迟早得知,二妹若是找到教坊来,或是高声怒斥拒不相认,或是装出贪慕教坊纸醉金迷生活的样子,绝二妹姐妹之情,断二妹牵挂,让她能得独善其身,这当儿,暗沉的天幕裂开一道细缝,泄出明亮一线天光,陡然间有了别的想法。
二妹虽只得十六岁,看起来却是沉得住气的人,既不懦弱,亦不是肯龟缩一隅苟且偷安之人,也许可以姐妹联手,争取翻案,洗刷苏家冤屈。
眼下相认相见却是不能的,此情此景,别说二妹,连她自己都控制不住情绪。
大街上人来人往,多少双眼睛看着,二妹的身世秘密绝不能泄露。
苏零陵伸手,大袖褶纹流水一般荡漾起伏,飘逸华美,典雅柔和,一截皓腕欺霜胜雪,纤长的食指指尖极缓地横撇竖捺写“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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