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药局奉御乃天子近臣,孟府府第占了开化坊一街半条街,甚是开阔,楼台屋宇轩昂,只是孟枳实醉心医道不理俗务,赵氏是继室,出身和才识欠缺,眼里又只有钱财,孤吝的紧,院落空旷萧疏,连日大雨,枝头树叶七零八落,厅堂里头还是孟明庭母亲在世时的陈设,几案样式陈旧,漆色晦涩,秋深天凉,地台上引囊坐垫却还是夏日的,一色深青暗绿,并没换,清冷的紧。
孟枳实地台几案前坐着,手里捧一本医册,专心致志,两耳不闻窗外事。
孟明庭一袭做工精致的黑色襕袍,身姿挺板颀长,卓尔不群站着,下巴微抬,目光仰视,漠然离尘之态。
赵氏来回走,唠叨了些时,嘴唇焦干,头上乌髻微有松散,不舍得置头面首饰,偏又爱美,簪了一朵黄菊,年四十有余,不擅保养亦不舍得花钱保养,恰是昨日黄花,只没有黄花瘦的楚楚可怜,面皮松弛眼角下垂,喋喋不休,唾沫星子喷一地:“郎君,你可得管一管,不能再由得大郎胡闹,苏家谋害皇嗣一案是天子御口圣断的,他苏家百年富贵,香飘半城,亲友故旧何其多,都缩起来了,大郎出的什么头,这些日子城中有头脸的官员府中走动不停,钱财流水阶花出去,这是要把孟家掏空啊!”
孟枳实低头看着医册,眼皮都不曾眨一下。
“郎君!”赵氏恼怒,把孟枳实手里医册抢了扔到一边。
孟枳实无物可看,无奈抬头:“卜芥,夫人说的可是真的?”
“不。”孟明庭直刺刺道。
孟枳实点了点头,看向赵氏:“府里钱物是您总管,你支钱支物给他了吗?”
赵氏噎了一下,悻悻道:“府里是没支出,可是他那西京香料局日进斗金,他是孟家儿郎,香料局的入息也是孟家的。”
孟枳实看孟明庭。
“谢秉。”孟明庭挤出两个字。
听惯他的一字两字语言,赵氏听音揣测之能也不差,一蹦三尺高,食指指到孟明庭眼皮底下:“你胡说,西京香料局就是你的,谢秉只是掌柜,替你做事的,你甭想糊弄我,上月你给甘松买的文房四宝,砚台纸张毛笔都是极好的,一缗钱不止,最稀罕是那块墨锭,颜色黑润,香味浓郁,我拿了出去问人家,人家说那是上等徽墨,一块就十缗钱。”
孟明庭慢悠悠道:“报。”从袖袋里摸出一张票据。
“你要找我报账?”赵氏后退,爱财如命,让她掏钱不啻锥心割肉。
孟枳实悄悄捡起医册,猫着腰闪出厅。
“孟枳实,你给我回来。”赵氏大喊,撩起裙摆追出去。
孟枳实只作没听见,脚下生风,须臾工夫不见人影。
陈郁金由婢子带着过来,厅外看了个周全,目瞪口呆。
孟明庭走出厅堂,看着庭前,光秃秃的枝丫,他倒像看着郁郁葱葱绿林,闲适恬然。
陈郁金怔了半晌方凑近前,左右看,婢仆缩着肩膀离得很远,悄声道:“二娘想去教坊看望苏大娘苏三娘。”
孟明庭不语,抬手掐住一截枯枝,哒一声,枝折,轻轻转动着,齿缝里蹦四个字:“轻重缓急。”
什么意思?
陈郁金不明所以,欲要追问,婢子过来,躬身禀报:“夏郎君求见大郎。”
“见。”孟明庭道,瞥都不瞥陈郁金,回身进厅。
当真是一个字不肯多说。
陈郁金乍舌,孟明庭厅中坐定,冷嗖嗖如塑像,俊挺修长的剑眉,流光滟潋的乌眸,姿态傲然,云中皓月波上清莲,可望不可及,不敢惊扰,放轻了脚步离开。
夏卓唯送来二万金飞钱票据。
同在长安城中,勉强算得上同行,夏家家底约摸估计得出,这差不多是夏卓唯变卖了所有能变卖的财物才能筹到的数目。
夏卓唯其人虽没打过交道,却也略知之,行事四平八稳,走路的步子都丈量过似的一模一样的长短。
这样的人,居然交了全副身家,只为保苏家一点血脉传承!
孟明庭望得一眼,歪斜的身体坐直,撩起眼皮,要把夏卓唯扒剥的锐利眼神死死盯着他。
“先时为了保茵娘,唯已花了积蓄的十之七八,如今把宅子香铺抵出去了才筹得二万金,实在罕颜。”夏卓唯歉然道。
真个倾家荡产了!
孟明庭扇了扇飞钱,沉默片时,指几案一侧坐垫。
夏卓唯忙撩起袍摆坐下。
“为何?”孟明庭问。
“孟大郎问唯为何要保苏家一点血脉?”
孟明庭点头,一改怠慢,执起茶壶,亲自为夏卓唯倒茶。
夏卓唯大口喝了茶,缓缓道:“说来话长……”
七年前,夏卓唯甫接家庭重担,诸事不明,香铺掌柜与府里管家一起欺瞒他,卷走家中所有财物,把宅子香铺偷偷卖给杜家,他彷惶无措,到大兴善寺求父亲回家主事,父亲置之不理,他走投无路,在寺后寻了棵大树要上吊自绝,被苏家的小女儿苏茵犀拦了下来。
“我那时还没从丧母之痛中走出来,阿耶又那么狠心绝情,家业又败在我手里,心如死灰,一心求死,茵娘拉着我的手泪汪汪不给我死,声音软糯糯的,才刚六岁,世事不明,却心地善良,关爱他人,大树底下陪了我两个多时辰,嗓了都说哑了。”
苏都夷得知他的处境后,亲自找杜千和交涉,又帮他到府衙报案,抓回恶仆,把夏家被侵占的钱财要了回来,前前后后奔波数月,无半点不耐之色,帮他讨回家产后也没居功索讨好处,此后多年更是尽心指点,夏家衔香堂得以生存,俱赖苏家庇护。
“慢说倾家荡产,便是要唯的命,唯也甘愿。”夏卓唯低声道,眼底水光弥漫。
苏家出事,苏都夷夫妇被处斩,零陵和茵犀入教坊,他听说后,急忙筹钱去都判官处使钱保茵犀,费了些时,待回头想为苏都夷夫妻料理后事,苏都夷夫妇尸身已由孟明庭收殓。
“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孟大郎于这种时候出面为苏公夫妇办后事,情义高操,唯方敢过来打扰。若只是花钱便能保住越邻,也罢了,事涉内廷,孟奉御宫中行走兴许能使上力,唯厚颜相求,强人所难,见谅。”
起身长揖到地。
孟明庭僵冷的脸庞细细的裂缝,伸手把夏卓唯挽起,蹦出一个字:“同。”
夏卓唯眼睛一亮:“孟大郎是说你所谋与唯相同,是不是?”
孟明庭点头,面皮紧绷,半晌说出几个字:“留,设法,批。”
说的是——钱我留下来了,越邻那我在想办法,陛下圣旨无人敢违,所幸掖廷行阉刑都是一批一批来,一时半会不会动刑,还有时间。
夏卓唯这些日子到处活动,内廷行阉刑一批一批来的事尽知,后面的清楚,前头三个字亦便听明白了,大喜过望,展臂,拢手,匍匐地上叩首。
“多谢孟大郎!”
孟明庭长腿蓦地伸出,靴尖抵住夏卓唯胸膛,鼻子里重重哼:“你算哪款香!”
字数很多,饶是如此,夏卓唯也没想明白内中深意。
直到出了孟宅,还是一头雾水。
孟明庭五内郁结,纵马出长安往凤翔去,一路上,满肚子都是脏话,骂夏卓唯。
——你在茵娘六岁时才跟她相识,距今不过七年,我可是在兜儿刚出生时就认识她的,十六年了,论跟苏家的渊源,我比你深得多,轮不到你替苏家向我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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