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砚追了出去,杜沉榆迟疑片时,本是要离开的,转身又上楼。
及第楼是他的产业,面上东家却是陆砚,他来了只作客人之状,楼上子归厢是他的长包间,平时过来了,或是核查账目,或与陆砚小酌品茗都在里头,上楼后,杜沉榆又进了子归厢。
地台挨着窗户,榆木弯腿矮案上搁着定窑薄胎青瓷茶具,矮案面对面石青锦缎坐褥。包厢一角雕花高脚香几上摆着炉瓶三事,正中色泽晶莹温润的定窑青瓷香炉,左侧箸瓶,瓶中插着火箸,火铲等物,右侧香盒,今日焚的沉榆香,他方才走时香已燃尽,屋中馨香尚存,香味清新飘逸,雅淡细腻。
制香世家多以香品名为子弟命名,苏家家主苏都夷,女儿零陵、茵犀,儿子越邻,杜家家主他阿耶杜千和,他自己和弟弟百濯,两个妹妹降真和玉华,都是以香为名。
杜沉榆睑下眼睫,眼睑浅浅一圈阴影,脑子里浮起方才所见女子面庞,沉榆香的气味不见了,恍惚间鼻腔是檀香木的味道,未经搁置的刚砍伐的檀香木味道,酷烈辛辣,刺鼻呛人,不容忽略。
杜家跟苏家一样也是制香世家,虽则声望比不上苏家,却也非等闲,长安城苏家藏香堂之下就是杜家的怀香堂,其他制香世家,大唐也就扬州城人称南苏的苏家御香堂能与之一较高下。
自出生起无意中便香事里浸淫,身为杜家长子,便是没渗和自家怀香堂事务,没学制香,对香味也有一股不期然的钟情和独爱。
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杜沉榆缓缓睁眼。
陆砚门也不敲,直直推门而进。
杜沉榆启唇,见陆砚面庞罕见的没有不正经的嘻笑,神情有些沉重,责备的话收回,改口问道:“遇到什么意外了?”
“方才那女子怕是与苏家渊源不浅。”陆砚在杜沉榆对面坐下,把栴檀的马车经过苏宅又去了东市藏香堂情形细道。
杜沉榆给他斟茶,递了一杯给他,自己端起另一杯,不喝,轻轻转动,看着杯面茶水涟漪,沉吟道:“照你这么说,倒像跟苏家人是骨肉至亲。”
一语毕,搁下茶杯,倏地站起来,袍裾飘飞,大步往外走。
“你要干什么?”陆砚大喊。
“苏家的案子虽说已定,可朝廷历来是宁冤勿纵,她们在藏香堂前那样悲伤形于色,得赶紧让她们离开,不然,怕是……”
“怕是会惹祸上身对不对?”陆砚打断他,又是一脸不正经的嘻笑:“瞧你紧张的,我就猜到你会这样,已经帮你解决了。”
陆砚方才上前,假装无意透露了孟明庭收殓了苏都夷夫妻尸身,墓地在骊山中等情况一一相告,把人劝走了。
杜沉榆吁出一口气,回转身坐下。
“说你动了凡心还不承认。”陆砚歪头,一脸痞笑。
没个正经的,杜沉榆摇头不迭,本是端起茶杯要喝茶的,不喝了,起身出门。
山里秋风比城里急,一阵接一阵,短促地在树梢中穿过;风过后,鸦啼声声,尖锐凄厉,栴檀深一脚浅一脚走着,云头锦履落在蜿蜒的石子小径啌啌响。
申氏和陈郁金陈平落在后面。
半山腰上山路一个急骤夹角,拐过弯,远远看到密林里头一个接一个坟包。
栴檀停下脚步,心脏晃晃悠悠,上上下下吊着。
按那热心人指点的,往里走几步,就见到耶娘合葬的墓了,短短的距离,迟滞着不敢动,似乎不往里走见不到坟墓,耶娘就还没死。
“你们看那个人。”陈郁金忽地问道。
林子里一个芳草萋萋的小坟包前,一个男人一腿蹲着一腿跪着,扶着青石墓碑,头发束在头顶,乌木发簪缠绞,身着黑色襕衫,领、袖、襟均没有缘饰,腰间黑色牛皮革带,香囊玉佩算袋一概没挂,离得远,看不清眉眼,只是一个侧影,即便如此,只看额头鼻梁与下颌和脖颈连成的优美线条,便让人觉得他比工笔画还好看,画中美人亦不过如是。
男人听到声音转过头来,栴檀脑子里不期然浮起风华卓绝、国士无双、殊丽清艳、秀润潋然等词语,尚觉不够,心道:原来真的有人美得令人觉得世间所有的语言都无法完整地形容其倾城绝色!
陈郁金痴了,不错眼看着男人,直着双腿往里走。
栴檀瞥一眼便移开了,看向男人身边的坟墓。
那显然是一个新坟,黄土疏松,新翻的湿润泥土气息,不像旁边的坟包长着青草,坟前墓碑石面干干净净,没有风霜痕迹。
那会不会就是耶娘的坟?
栴檀攥着袖子,望着那个新坟包,走得甚是艰难。
青白的边缘,中间黑色石面,白色字迹,正中上方大字并排刻着“苏公都夷苏门姬氏”,下方“之墓”,右侧下方小字“长庆二年中秋建”,左侧“世侄孟明庭敬立”。
真的是耶娘的墓。
阿耶和阿娘真的死了!
酒楼里听到议论时难以置信,亲眼看到府第大门封闭时不愿相信,看到香堂大门封闭时还残留着奢望,也许……都是幻听幻觉,这当儿,再也找不到欺骗自己的借口。
栴檀在这瞬间被抽走了魂魄,墓碑上的字迹渐渐模糊。
袖口被用力扯动,申氏拉她,朝一旁呶嘴,栴檀回神,先来那男人不知何时站起来了,个子很高,挺拔颀长如翠竹,居高临下看着她,离得近五官看得分明,天庭开阔,眉毛齐整黑浓长挑入鬓,鼻梁挺直,嘴唇柔润饱满颜色鲜艳,只是目光尖刀似,面皮紧绷,没有半丝表情,像戴着面罩,栴檀视线掠过男人脸庞落到男人先前蹲跪的墓碑上,看清上面刻字,不由一呆。
——爱女兜儿之墓。
那是她的生葬墓。
为瞒人耳目,苏都夷立了墓,却怕伤着女儿寿元,故墓碑上不带姓只刻了乳名,亦无立碑人。
这事栴檀听阿耶说过,并不意外,她讶然的是,方才远远看着,男人扶着墓碑的身体透着难以抑制的忧伤。
并非血肉骨亲,男人为何那般痛苦?
心念转动,思绪如乱麻未及理清,已脱口问道:“郎君是孟明庭孟大郎?”
“是。”男人惜字如金,紧盯栴檀。
“他刚才问我们是苏家什么人。”申氏凑到栴檀耳边小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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