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城东一家新开古玩城,一番讨价还价,最后双方敲定十两黄金,吴英怒气冲冲,手中抱着一只黑色古匣,口中大骂“奸商”不断。
等到转身进了孙府,立马换上一副黄鼠狼偷鸡的笑脸。
娃娃打开黑匣,一支通体火红的四叶草完好无损的躺在匣内。
北城门送客亭,孙起然交给娃娃一个喜庆小锦盒,不送真金白银,盒子里装着路上即食的桂花糕,绿豆糕一类的糕点,是孙府的小丫鬟连夜做的,少爷的面子和自己的谢礼全融在盒子里。
娃娃和孙起然约定,十年后,小城再会。
娃娃笑着答应了,如果能等到十年的话。
长路漫漫,孙起然直到等再看不见马车身影才黯然回府。
数日之交,模样上差了七八岁的少年郎论世道,谈梦想,少了客套的马屁话,贵公子第一次觉得交上了真朋友,畅快淋漓。
涪陵城向北百里即为大魏重镇梓涯郡,“梓涯地广,人口有百万之多,郡城守军少部分由本地征召,主力来自京都禁卫军,由紫衣将军独领,关乎国家安危时刻有先斩后奏之权,不在郡尉管辖范围内。
娃娃入城时,门口排起长龙,吴英拉住一挑担老乡打听,说是梓涯郡守军令行禁止,军纪一贯严明,往来盘查从不马虎,不用大惊小怪。
城内车水马龙,奇装异服者不少,之前孙起然送行时提醒,梓涯郡盛产宝香果,乃是大魏商货重地,幼年时曾随父亲拜谒梓涯郡郡守大人,亲眼见过有白衣仙人御空飞行,潇洒不已。
宝香果是炼制青丸的原材料。
娃娃打算在梓涯郡停留一日,从本地购置一批上等宝香果,托人送回禁宫,运气好的话,炼制出一枚超出青丸千倍的圣丸,大有用处。
踏入梓涯,大魏真正的繁华便展露出来,街上行人虽然以寻常百姓居多,但是五境、六境的高手,甚至七境宗师也不是那么凤毛麟角了,在这里,武修二字三岁小儿也能常听,东市西坊,兵器铺、药草局随处可见。
吴英在街边枣树下系好马车,从包袱中掏出二两碎银子,在城门路边摊上点了两份清汤水煮面,娃娃觉得不饿,将树下枯枝捡起置于手心慢慢摩挲。
树皮随着研磨发出“苏苏”的声音,顺着手掌纹路掉落点点灰色碎屑。
街上,一个耍猴戏的长眉老头身边围满了看客,那小猴子极有灵性,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戏摊上坐着一位身穿大红坎肩的小女孩,脖子上挂着一面用来索要打赏的铜锣,慌着脑袋,开心的吃着从走街小贩手上买的大串冰糖葫芦。
几个身穿儒衫头戴方巾的中年人,沉浸书香铺子,偶有读到圣人妙言,惊呼同伴一同品味,谈笑风生。
偶尔有一对寻路士兵走过,外面穿着隶属郡府衙门的府兵制衣,里面却是正儿八经的禁军才能着身的绣虎单衣。
娃娃扔掉树枝,手心的树皮碎削散落在面摊乌黑的木桌上,融为一体,眼力弱的人极难看出有何不同。
可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一位同为远行客的青衣男子带着轻风而来,头带斗笠,问摊主要了一碗葱花面。
摊主瞅瞅坐满了迎客桌,陪笑请客人受累多走两步,城内的酒楼美味佳肴比之小小面摊那是天差地别的档次。
那青衣男子指了指娃娃一句,连说肚子早饿的咕咕叫,实在懒得再动,这桌客人人少,就将就将就拼桌如何?
摊主犯难,娃娃笑着回了一句:“无妨。”
青衣男子入座致谢,自称周水,是西边黑水城来的行脚商人,到梓涯郡做一笔大买卖。
又问娃娃将行何处,娃娃回应:“道不同”。
青衣男子用饭极快,说是还要赶生意,不好偷懒太久,临走顺便要将娃娃的饭钱一道了结,才知人家已经提前给过,拱拱手,道谢而去。
自始至终,吴英只是默默吃面,待那人走远,才放下碗筷,神情有些凝重。
“如何?”
“不太好说,太邪乎,真打起来老奴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哦,原来也是位大宗师啊。”
吴英起身,准备去牵马,大道两边的街道店铺上千,莫说逛完,走出去都要费不少时间。
世间因果,错综复杂,一个不小心深陷泥潭难以自拔,不光影响自身命运,大到国家,世世代代纠葛不清。
马车缓行,果真让娃娃在一家名为“茶不思”的豪华药材铺子挑着百颗品相上等的宝香果,当吴英取出一件能大幅度加持武者防御力的山藤护甲表示要以物换物时,身在房间喝茶的掌柜的便打发了跑堂,亲自接待,不仅敲定了买卖,附带还送了一瓶增补元的灵蛇水。
之后吴英装着钱袋子去客栈订过夜单间,福禄坊,福寿坊,福贵坊三条街全都说住满了,说什么七天后就是梓涯郡最大的多宝行一年一度拍卖大会,各路豪杰暂时不能抽身亲至的,也要么打发家奴,要么托亲近朋友,早早到此占据地利。
“一间也没有了?我说掌柜的,我脚疼的厉害,劳烦问问看有没有愿意挤一挤的,我出钱,实在不成,伙房也成啊。”
福禄坊的客栈内,吴英走后不久,一位头戴斗笠的青衣男子趴在柜台前软磨硬泡,身型弯曲像狐媚女子,脚边放着一只齐小腿高的桃木盒。
掌柜的先是陪着笑脸连连告罪,说难以协调,请客人到别家看看,后来被青衣客人纠缠烦了,索性不再理他。
一个大男人,性格如不讲道理的女子那般无赖。
好在青衣人多少要点脸面,见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便苦着脸拎起木盒踏门而出。
只是刹那,那青衣人挺直胸膛,衣衫猎猎作响,惋惜自语道:“莫道恶鬼无情,求死之人不得生。可怜、可悲、可叹,人各有命富贵在天,尽力为之。福、禄、寿,哈哈哈哈哈……”
郡守府衙暗室,老大人用油灯点燃最后一封来信,踱步良久,打定主意,让心腹备好行装,出城访友,这群遭瘟的江湖人,惹不起,老爷我躲着你们还不成?
夜幕降临,梓涯菩萨庙,娃娃坐在蒲团上,认真听庙里老师父讲经文,菩萨有灵,香火鼎盛,夜里也常常有善男信女诚心礼拜。
观音在上,仙童分列两侧,庙里养了条大黄狗,据说那年春雨,随走镖人来,吃过老师父亲手喂过的斋饭,便再也不愿意随着主人风餐露宿,情愿学那遭人厌弃的白眼狼。
主人心中生恨,佛门清静之地,不好见红,又有老师父求情,说它天生与佛有缘,才躲过一劫,当起守护寺庙的看门狗。
娃娃见了大黄狗,掏出一颗青丸丢给它,那狗深通人性,眼神柔和,吞入肚中消失在长廊里。
菩萨的玉净瓶中,插着两片常青叶子,每隔两个时辰,就会有一个和娃娃一般大小的小和尚提溜着油瓶在叶子上滴上一滴。
庙里平常借宿不多,刨开本地人不说,但凡到梓涯郡行事者,江湖人客栈是上选,墙头、老树亦能作为卧榻,达官显贵则有的是扫榻相迎的主。
前半夜,只有娃娃在寺中,听佛僧念经,对洗练神魂裨益良多。
娃娃曾有一问:“师傅,人间是否有妖?”
老和尚笑而不语,娃娃又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人满则骄,油满则腻。
老和尚起身便拜,大赞小公子实乃妙人,念经六十载,不如公子一日看的透彻,业障缠身,不知可有破解之法?
娃娃告罪,直言小儿妄语,扰了大师清修。
老和尚叹息一声,道一句:“我佛慈悲,不可嗔念。”执佛丈退走,不再强求。
待吴英坐在马车上闭眼休眠,有一手中提着桃木盒的青衣人摇摇晃晃走到庙前,吴英猛的睁开眼睛,四目相接,似有风起吹动门前浮沙,那青衣人突然拍腿大笑:“有缘,真是有缘,哎呀呀哎呀呀,却道是你情我愿的事情,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走你的独木桥,奈何连老天都不成全,老前辈,您说说,这是不是命啊。”
“是因缘际会还是别有用心,手上过两招?”
马车上的老者一跃而起,稳稳定在寺前青石板上,正好遮住庙门。
青衣人见老前辈这般郑重其事,手拍胸口,神情畏惧,连气息都变得粗重,结果老车夫冷着脸重重一哼,又觉得自己这般装样子好没意思,换上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回道:“老前辈这话说的,见外了不是?今日若不是你家公子,晚辈可就得脚底板磨出泡来,我这人,可是一等一的好性情,重情义咧。”
若此时有把折扇在说,青衣人觉得自己定是风流倜傥,可惜大半夜的无人问津,这该死的斗笠又半遮住绝世容颜,好生暴殄天物。
吴英双目微凝,试探道:“既然不打,来此如何?”
“哎哎哎,老前辈讲讲道理的啊,这菩萨庙可不是一家所有,您能来得我咋就来不得,晚生跑了整整三条街的客栈,都他娘的人满为患,我总得找个睡觉的地方,想到庙里跟大和尚求求情,不成?”
吴英一时无言,这油嘴滑舌的泼才,可不光是嘴上功夫了得,要是没看走眼,便真如公子所言,年纪不大,却是武道路上走在前面的大宗师。
吱呀一声,庙门被人推开半扇,不是小和尚,也不是讲经文的老师父,不是种菜的火头僧,不是练武念佛的一众弟子。
娃娃从庙中走出来,对着青衣人招手言道:“庙里待人接物的僧人入睡了,若不嫌弃,可与我在大殿暂度一晚。”
“不嫌弃,不嫌弃。”
青衣人依旧晃晃悠悠走到门前,对着脸色很不好看的老前辈摊摊手,心想着,瞧瞧,少爷就是少爷,奴才就是奴才,哪怕是位九境大宗师,能一拳打破半堵城墙的武林高手,依旧是那么的……
没出息。
庙门重新关闭,大黄狗在院中抬头看了一眼,换了个姿势,匍匐于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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