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湖上有座岛屿,茫茫湖水东接灰云山,算是最近的邻居,西临常有水贼为祸的知宋州,南衔广平渡口,渡口上有几个靠水吃饭的寻常帮派,北面则是鹞子山,官家的驻军地。
岛上结设茅庐三座,不算大,庐前各有一方青铜烧铸的兽面四脚鼎,多少有些斤两,从左向右,一处供奉老旧断剑,一处养着残竹书简,又一处端坐枯木刀刻而成的麒麟兽偶。
这日阳光很不错,宜访友、宜远游,桃木精雕马车停在岛滩上,吴英和一佝偻着背的灰衣老者谈着什么,娃娃掀开车窗,静静端详着滩头那座用巨蟒头骨堆砌而成的白色岛门。
未几,吴英小跑着回到马车旁,脸上的憨笑还未散去,低声道:“少爷,成了,那摆渡人见了宫主信物,不仅同意在滩头多等一天,还少收了两枚青丸。”
青丸、红丸、紫丸,不是寻常的银钱,有天地先天孕育而成,也有高人炼化所得,能添内力,能延年益寿。
“走吧。”
吴英应了一声,拉起马车穿过滩头岛门,向茅庐方向缓行,马车与灰衣老者擦身而过时,这位秉性与榆木疙瘩无异的摆渡人猛地抬起头,朝着同样在看着他的娃娃呲起一口稀稀拉拉的大黄牙,迎着太阳,瞎了不知多少年的右眼下,拇指大小的“隐”字极为显眼,伤痕和面颊上横横纵纵的皱纹早已融为一体,也许前半生所受的黥邢之苦和昨日吃的饭食一样,消化光了。
马车缓缓而过,快要老死的摆渡人心满意足的底下脑袋,靠着骨门挠痒痒,刚刚有那么瞬间,那个长得贼好看的小客官朝着自己笑了哩。
摆渡人半眯着眼,抖擞着刚捞着的三颗青丸,心想着明天、后天用不着再累死累活的下湖打渔了,又想到先前打肿脸充胖子,非要免上那小客人一半过路钱,胸口就热乎起来,觉得自己真是一等一的豪迈,他当了近二十年的摆渡人,今个儿,是头回做生意。
灰云山上有修行界排得上名次的灰云顶仙家圣地,圣地法宝众多,能渡人远游的法宝不计其数,桃木马车从灰云山脚吧嗒吧嗒的爬到山顶,路过灰云圣地,停都懒得停上一息,便翻过山头,在山的另一面小浅滩找到被湖水浸泡的烂黄筏子,慢悠悠的渡过风筝湖。
……………………………………………………………………………………………
娃娃坐在草庐内,手中多了一块书简残片。
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在棋局上杀的正酣,旁观者一人,同样仙风道骨,白衣飘飘。
当局者迷,旁观者更迷,娃娃安静的等着,不管是真的旁若无人或是故意不闻不问都无妨,既然有求于人就该有所觉悟,娃娃身上最能排的上号的就是耐心。
半柱香时间,手执黑子之人大袖一挥,双指间战将挥舞长刀狠狠斩向敌阵主帅,一步叫杀,口中重复道着:“痛快、痛快。”
手执白子和那看客寻思半天,眉头紧皱像是这番生死演算消耗了不少心神,只是最终也没能想出“柳暗花明又一村”那一步,投子认输。
“畅快畅快,我这世间无敌的棋术百年间从未输过,数场厮杀,如今被二哥超越,算是今生有敌,可喜可贺,打今起,老夫就称二哥为真无敌。”
那边,手执黑子的老者双手轻摇说着承让,脸上却是极为享受。
娃娃摩挲着竹简,心中嗯了一声,真无敌三字老人家是担当的起的,这盘惨不忍睹的棋局甚是彰显下棋者的棋力,三个臭棋篓子,举世仅有。
棋局结束,草庐中如有微风抚过,三尊笑面老人家身影渐渐淡化,归于虚无,娃娃默默看着这手镜花水月的工夫,真心觉得佩服,手执黑子的老者再次出现,身上的白衣已变成墨色,棋盘被三支金砂笔取而代之。
老人家略微端详了会远来的客人,不算差,这幅好皮囊,待长开后,定是像老夫我年轻时一样玉树临风。
三支金砂笔自主悬空,飘至娃娃面前,笔杆处各刻着“谋断”、“攻伐”、“极武”。
娃娃认真思索了一下,伸手握住“攻伐笔”,另外两支在空中散为点点星光。
老人家似乎有些诧异,碍着年龄,想要在小辈面前装一装世外高人,故意表现的毫不在意,这小娃娃当真越看越顺眼,三条大道脉络任其摘取,眼光极好的选择了自己这一脉,道心上佳,术业专攻而不贪,最关键的是长得好看,以后混迹大千世界也不至于跌了他老人家的脸面。
只是功伐之道虽凌厉强悍,但要求极多,何况这小子体质特殊,极武之道最为适合,二十年前的那份香火情,用来保命不是更好?
老人家眼神迷离,有些怀念过往,许多事情记不起来了,有些对胃口的家伙,即使只有一面之缘,也能记上一生一世。
想起那人,原不想对别人大道干扰过多的老人不免又想说道两句:“你可想好了,逍遥道心凝成,除非废掉重来,此生再无改变的可能,老夫不知你遇何变故致使丹田粉碎,全身经脉化归虚无,只是那人能让你来寻我们,必定不想让你身死,依你现在之资,入极武道不说有大成一日,至少可保得你三五十载性命,至于痊愈,更有可期。入攻伐道,活不过十年。有言在先,我等与你身后那人的情分在一不在二,大道无情,天外之人不可干扰人间事,你我并无师徒之名。”
老人家口口声声说着情分二字,言语却无情可言,修道之人,忌讳太多,何况到了他这种层次,又接道:“再者逍遥道三道,属攻伐最难。”
话不必说透,言下之意,显而易见了。
草庐外两位白发老人凭空出现,掌心向天,将岛中灵气引入兽面鼎中,原本守候在草庐门前的九境大宗师,放在俗世中一拳能打死一百人的武夫,就像是小城员外郎家中的看门管事,神情愈发的恭敬。
岛滩外晴天霹雳,豆大雨点打在正在酣眠的摆渡人的脸上,疼的他直咧咧,破口就要骂上两句亲娘老子的,忽然想起什么,赶忙将话吞回肚子里去,心中一阵后怕,撒溜的跑向岛内找躲雨的地方。
草庐方圆二里,晴空如镜。
常言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娃娃认真听着以后需要称为先生的老人,不假思索的问道:“前辈,若是攻伐道大成,大致需要多久?”
“中规中矩的,三年入门,五年初窥门径,三十年小成,至于大成?一百年以后再看看吧。”
说完,黑衣老人看了看娃娃的表情,不错,心性很稳,不惊不喜,便继续说道:“也有那不是出的天才,落地就是上天的宠儿,修行一日千里,十年甚至数年便可成为我道登堂入室的大人物。”
“十年啊,够了。”
黑衣老人嘴角抖了一下,胸中多出一分怒气,现在的年轻人傲性比本事还大,观这孩子几乎为废人,且不说是否在那人指导下提前观道,就算是有底子的世家弟子又如何?逍遥道,岂是山上山下那些粗烂货可比的?
罢了,断了一份因果,修我道心,其他不论。
黑衣老人不再多说什么,翻手将整座草庐气息隔绝,以一道精神力点化娃娃手中的攻伐笔,金光再起,尽数没入娃娃眉心中。
娃娃紧闭双眼,神情少有的略显痛苦,黑衣老人心中惊奇,当世之中,无人敢说逍遥道法能出其右者,入门的苦楚,如挫骨扬灰般,他再清楚不过,这孩子只是索眉默默忍受,这份意志,百年不遇,莫不是自己看走了眼?
罢罢罢,就算真是天才,老夫也不再牵连这丝线,说不得以后惹来爱恨情仇的烦心事,坏我道心。
老人重新化归虚无,草庐外阵法撤出,一日过后,娃娃睁开眼睛,草庐中万物不变,吴英立在一旁,看着他醒来,脸上露出喜色。
娃娃看着他点了点头道:“扫舍、煮茶,接下来的十年间,这里便是我们的家。”
“是,少爷。”
热水翻腾,娃娃手中静置一碗汤水,昨日那位棋术不佳但真身为修真界逍遥派祖师一级的老人以传音术给娃娃留下一段有所遮掩的交代,其中有提到过这碗孟婆汤。
“不论武功,还是仙家道法,理都是一个理,修行在个人,老夫托大,算你还余十年阳寿,愿以旁观者身份看你如何破解困局,这座草庐就借你十年,加上传功,老夫师兄弟三人与那人两不相欠。另说一句无关大道的话,谋断修心,极武修身,而攻伐道修的是神,你身上暗藏的两柄母子仙剑,品级不错,只是未入你自身气海终究是能够给人夺了去的外物,那人善炼器,剑中灵气恰到好处,方便控制,够保你在俗世中性命无忧,但如遇我辈中人,依旧不够看,依你现在,每次出剑需耗费一滴心头血作为依托,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终究是取死之道。修行者常以五种属性神物炼体,五行相辅相生,又互相克制,不能囫囵吞枣,胡乱拼凑,你怀中保存的那碗汤水,虽然炼制手法如小儿般等不得大雅之堂,但水源阴气太重,算的上一件五行器物,只是能辅以克制的天火之物太少,就算是向死而生的极端走法,也落了下乘。”
前辈大能的话,娃娃从来都很重视。岛上盛长桃树,娃娃选了离草庐最近的一颗将汤水倒入树根,三日后,树死了,连带着树下的壳虫、蚯蚓之类,死伤一大片,空中传来一声冷哼。
丰凝珠在北海之滨,娃娃那日见了鹅黄衣裳女子袖中的那只青花瓷碗,发现了一丝共性,之后从那条毫不相干的线中顺利抽身时,鬼殿作为赔礼,送了他一碗汤水。
青釉姑娘以为她看好的小公子是瞧得上眼自家的换阵,不知娃娃其实只是看重了水源,也许能作为丰凝珠的替代品。
现在看来,走不了捷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