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师姐救了个人的消息不到一刻钟便传遍太华,据说此人还是个翩翩少年郎,虽重伤昏迷,但却生得一副好容貌。
消息一传开,九位师兄弟妹顷刻齐聚。
因太华山巍峨雄伟,彼此居住甚远,众人赶着前来,所乘异兽仙禽登时挤满了莺七的湖间水榭。
古书上常有这般故事记载,美貌少女无意间救了一位俊秀少年,两人一见钟情,从此喜结良缘白头偕老,还子孙满堂,生下儿子必定考中状元,至不济也须是风流清华的探花郎。
太华弟子显然也饱读古书,精通此道,来时皆不怀好意瞄二师姐一眼,神色间意味深长,唯有杨篁仍是端肃一如平时,耿耿风骨让诸位师妹好一阵神往。
莺七自然深知诸位师弟妹眼神中的含意,不禁感叹:“谁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姑娘难得做一回好事,便给传遍了,叫我以后如何做人?”
由此可见太华派师尊对弟子的教育何等失败,幸而此时萧君圭正出门在外,不知弟子们是何等德性,也就免了吐一口血,老命不保的灾厄。
八师弟云方精擅医术,又极喜欢医治病人,一瞥之下,当即晃着脑袋:“此人身中三剑,刺中膻中穴、关元穴、曲骨穴,被砍中五刀,所幸并未砍在要害之处,此刻他虽失血过多,但这人武功高强,真气充沛,若经我医治,定能从勾魂鬼手里抢回性命来。”
他说得兴起,滔滔不绝背起医书,《灵枢》《素问》熟极而流,他师尊倘能耳聆,必定十分欣慰,只是妙手回春的大夫说得高兴,却忘了那重伤之人身上正汩汩流血,性命已去了大半条。
杨篁走上前来,点了那人穴道止血,漫然道:“八师弟,开药方罢,五师弟、六师弟,你们去熬药。”
太华派素来长幼有序,师父在外,师兄为尊,众师弟的殷勤听话看得莺七好生羡慕,恨不能去和杨篁打上一架,夺个大师姐来威风威风,幸而自知武功比之师兄,何止天差地远,这念头刚萌了点芽儿便被她果断掐死在苗头里。
杨篁点穴之技冠绝全派,刚点了那人穴道,那人便缓过一口气。
莺七见他睁眼,来了兴致,兴冲冲凑近他:“你身上有值钱的东西没有?”
那人愣了一愣,似乎还没回过神来,嗫嚅道:“姑娘何出此言?”
四师弟巫恒、五师弟承沅不愧是和莺七从摸爬滚打一起长大的,顷刻间会意,同时手一伸,异口同声:“拿钱换命!我们熬的草药珍贵无比,寻常人听都没听过,看你值不值这个价喽!”
六师弟容渊另是一般表现,叫一声:“不可!”
严肃地道:“二师姐,两位师兄,师尊有训,我辈学武之人,讲究的是行侠仗义,拔刀相救,区区一碗草药,算得什么?”
诚恳地道:“师姐,两位师兄,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随和地道:“诸位师兄师妹,你们定不会反对罢?”
他顿了一顿,换过一副和蔼可亲的容色,俯向床上伤客,亲切地道:“公子,我看你腰间的玉佩不错,是汉武帝陪葬的白玉罢……”
伤客:“在下……”
伤客是个心思机敏的,顷刻间意会到自己掉入了何等样人手里,当即诚诚恳恳地道:“救命之恩,永生难忘,在下必当涌泉相报。”
云方武功不过与莺七并肩,医术却着实了得,若到山下去开个医馆,生意必定大好,可惜从住在太华山,不能下山一展宏图,每每抱憾,只欠对月长吁短叹。
如今好容易遇到一个重伤之人,这孩子的兴奋之情当真是难以言表,大展圣手,几日间就将那人治得气色大好。
数日后云方感叹说:“只可惜这人伤得还不算太重,我真正精湛的医术还没发挥出来。”
言下之意甚是遗憾,他曾颇有兴致地和那人商量:“看在我是你救命恩人的份上,你介不介意我再给你两刀,然后将你治好?放心,我医术可是大大的了不起,决计不会出什么乱子。”
那人对这件事反应敏捷,斩钉截铁一口回绝:“在下介意,多谢你的好意,阁下医术超凡入圣,已不需证明了,昔年扁鹊的哥哥,医术出神入化,往往防患于未然,所以其名不传,正和阁下一般道理。”
云方给他大大一捧,失望之余也很有些飘飘然,嘴里谦逊两句:“客气,客气。”
莺七心想容渊已理直气壮地将那人的汉白玉拿去,自己也不好太过客气,师尊有一次对月饮酒,醉后似乎说过,有时候和别人太客气了,也是一种失礼。
她对师尊这等酒后言论向来记得清楚,当下吊儿郎当地道:“喂,你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答谢我的物事么?”
那人短短几天,已经大概摸清楚这帮太华弟子的性情,回答得甚是从容:“在下流光,被人暗算,身无长物,好生惭愧,但我家中颇有余资,诸位救命之恩,流光日后必定报答。”
莺七见这人回答得一板一眼,活画出师父口中无聊的江湖人,心下好生无趣,唤一声狴,领着高大威猛而温柔忠诚的宠物出门散心。
甫一出门,眼前一亮。
杨篁长身而立,青衣素袍,宛如万丈悬崖上偃蹇孤特的青松,温文磊落,他距她两丈之外,却令她嗅到冷香幽幽,缭绕于鼻息之间。
青年人站在满湖碧水之畔,微风轻拂衣袂,身后一双白鹭掠过湖面,激起阵阵涟漪,展翅向远处深山飞去,令她想起一句淡而温柔的诗:“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她一向觉得,这个师兄堪称绝世。
所以她虽暗暗恋慕着他,然在他面前,一向有些结结巴巴,不大说得出话来。
杨篁却微笑得温和似二月初袭的春风:“师妹救人一命,心肠良善,师尊回来知道,必定大为欢喜欣慰。”
莺七讷讷的:“是,是。”
杨篁似考虑了半晌,终于若无其事地道:“不知师妹读……读没读过咱们藏经阁的一本古书?”
莺七:“啊?”杨篁难得的脸上似红了一红,随即恢复古井无波的神情,正色道:“书上说有男子救了一个少女,就喜欢上了那少女,不知道你对这种故事,怎么看?”
莺七的第一个念头:“温雅绝俗的师兄也看藏经阁的这种书?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第二个念头:“师兄用这么正襟危坐的态度说那些传奇故事,真是……有点意思……”
第三个念头:“师兄什么意思……”
她低头,拍了拍狴毛茸茸的脑袋:“狴,你怎么看?”
狴伸了伸粉红色的舌头,讨好地看着主人,碧眼里的神色比杨篁还温柔无辜:“吼……吼吼……”
它主人扶额哀叹:“完了完了,这货没救了,好歹也算天下罕有的灵兽,怎地被我养成了一只温顺可爱的大猫?”
太华山师尊萧君圭曾言:“我少年时纵横江湖,何等快意恩仇。然,后来一时走眼,一连收了十个弟子,可恨只有大徒弟勉强拿得出手,委实叫萧某深有憾焉。”
杨篁闻言,彬彬有礼道:“多谢师尊赞誉,碧虚实在愧不敢当。”
其余弟子如何肯依,异口同声道:“师尊休得偏心!我等如何有辱师门了?还请师尊指出来!”
萧君圭混迹江湖多年,深知众怒难犯,何况自己虽是师父,一向把徒儿宠得轻狂放肆,全无太华山两百余年来尊师重道的古风,见诸弟子虎视眈眈,不怀好意,忙满面赔笑:“为师也就是随口说说,随口说说。”
说罢不由得心生感慨,自己一代宗师,一生仗剑天涯,纵横江湖,怕过谁来?
谁知老来一时糊涂,倒得向辈赔笑卖好,说来当真是无限悲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何等寥落!
何等辛酸!
正是萧君圭如此教诲,太华山弟子个个脾气都配得上本事,奈何同门之间,总须顾及些颜面,不好公然闹个矛盾,来考验同门微弱的友情。
如今有了个外来的流光,众人不愧同门多年,端地是相互的知己,颇有默契地暗暗开展比赛,看谁能将此人气得死去活来,呜呼哀哉。
八师弟云方振振有词:“这人是咱们救的,就算再把他弄死了也不能算咱们的错。”
众同门是他知己,连赞十分有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话说流光已被众人告知此处是太华山,乃是世外仙山,武学圣地,无数修仙求道之人梦寐以求的地方。
流光幼时也曾长篇累牍地背过书,还记得《山海经·西山经》曾说:“太华之山,削成而四方,其高五千仞,其广十里,鸟兽莫居。”又有注云:“仞,八尺也,上有明星玉女,持玉浆,得上服之,即成仙,道险僻不通。”
看记载像一荒芜的穷山僻壤,四顾唯落日,往来无人烟,只有傍晚的时候,一只昏鸦孤零零地站在枯枝上,凄凉凉地哀啼两声,这幅画面才有了些生气。
流光的结论是:“看来古书记载也不可尽信。”
他自己眼见为实,实事求是地觉得,太华山简直比世外桃源还要世外桃源。
到处都是奇花异草,到处都是珍禽灵兽,仙气缭绕,异香扑鼻,群山朦胧,忽远忽近,瀑布飞泻,流珠碎玉。神工鬼斧,穷幽明之造化;尽态极妍,极视听之相娱。
啧啧,什么叫仙境?这才是仙山中的仙山,桃源里的桃源!
承沅采了一大把药草扔进来,简短吩咐:“六师弟,好好熬药。”
容渊拿着药方慢吞吞研究半晌,才道:“五师兄,你采的药草分量多了些。”
承沅回答得更简短:“多了扔掉。”
尽管流光明知道这些药草是用在自己身上,但看到那些随便一株就价值百金的药草被容渊毫不在意地扔出去时,仍然忍不住由衷感叹:“浪费啊!可耻,可耻!”
这日他好了大半,身心愉悦,出门走上几步,正撞着莺七喂狴吃东西。
他见狴舒舒坦坦地仰天躺着,双眼半眯,甚是享受地一口就吞二两肉,胃口甚好。
莺七坐在这只“大猫”身边,不时伸手给它揉揉圆滚滚的肚子,“大猫”似乎也很享受,不断打滚卖萌,憨态可掬,一时童心忽动,便也伸手摸了摸它的肚子。
然而爱宠对着主人,惯会卖萌撒娇,对着别人却不一定这么客气。何况这头神兽素来傲娇得紧,一声长啸足可震慑群兽,当年对着天下第一的萧君圭,也敢和他大打一架,吃了个大苦头之后才老老实实听话,如何肯平白无故、忍气吞声地给外人摸一摸肚子?
当即一改慵懒作风,扑地翻身站起,“嗷呜”一声大吼,全身毛直竖,凶神恶煞,满脸狰狞吓唬,只待扑上将他大卸八块。
流光不动声色地一抖,莺七一把拉住狴尾巴,及时制止,优哉悠哉道:“忘了告诉你,我这宠物叫狴,是我师父在太华山巅收服的神龙之子,看着吧倒挺温顺,但很热衷撕人咬人什么的。”
流光默默擦去额上冷汗:“这……在下唐突……”
次日流光出门溜达,但见山色清得有特色,水光也秀得有风致。
他信步所至,只见四弟子巫恒、八弟子云方正饶有兴致地对着一堆古里古怪的鸟兽鱼虫作研究。
流光颇富涵养地拱手道:“两位早上好,不知两位少侠在做些什么?”
巫恒用纤细洁白的手指抓起一只浓绿丑陋的毒虫,满脸的兴高采烈:“给你个面子,让你摸摸我新研究出来的‘金丝碧蛊’,它毒性猛恶,秒杀天下毒虫哟!”
流光咳嗽半晌,强行维持着脸色:“在下的面子似乎还没有这么大……”
巫恒却定要给他这么大的面子,漫不在乎地将那绿壳金背的虫向他手心一放:“别动,你要是动了,它若咬上你一口,便是神仙也救不得了。”
流光站得稳如泰山,语气却如临深渊:“少侠,你可否将它拿走了?在下……在下……”
巫恒一脸的不耐烦:“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连只毒虫也怕?我不是说过了么?你只要不动弹,它在你手心里呆上一整天,也不会咬你的。”
语毕,和云方勾肩搭背,亲亲热热地低头继续研究一堆鸟兽鱼虫,仿佛眼前没站着一个重伤初愈的男子。
流光果然不敢动弹,金丝碧蛊却似和他很亲热,顺着他掌心一路向上,迂回蜿蜒地爬了一整圈,最后在他嘴唇上停留下来,似乎有些累了,还很给他面子,在他嘴唇上憩了一会儿。
第三日流光已不敢随处溜达,心谨慎地散了会儿步,无奈太华山委实巍峨,十步九曲,东绕西转之间,忽逢一片桃花林,落英缤纷,花木灿烂。
但见桃花林里斜倚着一位妙龄少女,正抬头观赏桃花。但见少女云鬟堆鸦,肌肤胜雪,眉若新月含情,目似星子生辉,衬着满林漫烂的桃花,说不尽的风流婀娜。
流光见这少女纤弱袅娜,不似身有攻击力,心下窃喜,做个斯文模样,恭恭敬敬行礼道:“姑娘,在下有礼,敢问姑娘芳名?”
那少女笑盈盈的:“我叫宛青,你便是二师姐救回来的那位少侠吧?嘻嘻,真是一表人才呢。”
流光大喜,见这少女美貌温柔,忍不住心生亲近之意,迈步走入桃花林。
忽听那少女一声惊呼:“此处机关遍布,莫要进来!”
不过世事从来如此,等你发现来不及的时候,总是为时已晚。
流光尚未回过神来,已被一处机关弹得倒飞了出去,但听乒乒乓乓一阵乱响,他很争气地撞上了十来个机关。
只撞得全身骨头都散了架,轻伤极多,重伤似乎也不比轻伤少,叫云方看了,禁不住眉飞色舞,好生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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