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张一枪评了一等功,而老八评了二等功,脑震荡及肺泡受损,成了残疾。
老八说,他已知足了,比起张一枪,比起其他牺牲的战友,他知足了。不经历生死,不会有这种平静。
部队回到北方后,老八转到部队医院,养伤近三年。养好伤后,他觉得他有能力去履行战友的嘱托了,他要去找张一枪的妹妹。
他妹妹来部队参加张一枪的追悼会的时候,老八还在医院,也没见着一面。
老八说,那种嘱托是一生的责任,没有张一枪,也许,他已躺在南国的烈士陵园了。
于是在我们去军训的前一段时间,他向部队首长提出转业申请,在我们到来的前一周,他的转业申请被批准了。
也许是部队的情结,也许是有利于战场创伤的修复,在部队首长提出来,能不能延迟三个月,再带一批新兵的时候,老八同意了。也许,只有经历过战场的人,才会理解,从战争中走出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战士将战场压力以精神传承方式传给后一辈。
我们军训结束离开部队的时候,老八没来送。老八说,他已没有眼泪,不会再伤感。因为,那些,对他而言,是一种奢侈的想法。
战争的创伤或者过分的悲伤会让人潜意识的去规避再碰到类似的场景。也许,一辈子,都不愿碰及。
我问他,为什么在军训的时候不讲在自卫反击战的故事呢?他抬头,看了看星空,说,不想提,就如不想听鞭炮声一样,可以不提,但永远也不会忘记。也许,这就是战争带给他的平静吧。
离开部队后,老八回到了他的家乡,去寻找张一枪的妹妹。
老八第一次见到张一枪的妹妹,是在她的家,按照张一枪留的照片后面的地址,一路问过来,那是在另一个镇,要翻过一座山。
他家是一个土胚房,一个厅堂,两个偏房,中原一带常见的老民居。父亲在张一枪入伍的第二年,因病去世。母亲在第三年随他驾鹤西去了,家里只剩下他们兄妹两个。
我们经常在感叹自己的不如意,可比起他们这样的家庭,又是何比的幸福。现实的纷扰不至于将自己变得一无所有,孤独一人。
或许,不愁吃穿的我们已经走得太远,以至于忘了当初为什么而出发。
或许,风花雪夜已经凭空多了喜怒哀乐,找不回自己。我们总在不安中寻求安全感,也许,更多是杞人忧天吧。
老八拿出张一枪给他的照片,泪已流出,他说,于他,眼泪不能代表坚强或者柔弱,只是觉得,只有眼泪,可以表达自己内心的复杂。为他的牺牲,为他的家庭,为他的妹妹,为他的责任。人,也许,有的时候,很多的感情就流在眼泪里,滴落地,化成泥,抽空了心。
张一枪妹妹怔怔地看着老八,嚎啕大哭起来。老八也流着泪,只是平静地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妹妹”。
哭吧,哭吧,命运于她是如此的残酷,就如,迎面扫过一阵风,风吹起了一片片落叶,从身边飘过,凌空如画,终究又散落一地,杂乱,犹如某个愿望被吹散了,只留下残破不堪的轮廓。
老八跟我说,那时,他唯一一个念头,就是,她,张青秀,就是他的亲妹妹,这辈子,绝不让她在受到任何其他伤害。文字表达都是苍白的,但是,当老八讲这个话的时候,眼神是极其严肃、坚定的,这是一生的承诺和责任。
张一枪的妹妹当时刚中专毕业,还没有找到工作。张一枪牺牲后,县民政部门安排她到老八老家所在镇的镇办幼儿园做幼师。
老八回去跟爸妈商量,决定把张青秀接到家里,一家人一起过。爸妈非常高兴,多了一个女儿,多了一份欢喜。
差不多过一个多月吧,有天傍晚,吃过饭,老八和张青秀一起散步到幼儿园,跟张青秀做了一次长谈,包括今后的规划。
也许生活经历的磨难多了,张青秀那种韧性和坚毅的性格逐渐从失去亲人的打击中显现出来。她说:“命要如此,只能向前看,才能更好地活着,才能让逝去的人不再操心”。
是呀,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日子得往前过。
有时,对女性的偏见往往会低估女性在人生重大挫折面前的坚韧和毅力。其实,比很多男的强多了。
老八很高兴,自从住到家里后,他跟爸妈,弟弟再三交代,要照顾张青秀的情绪。看来,这个担心可以放下些了。
张青秀说,她喜欢幼儿园这份工作,跟孩子在一起,她可以转移很多东西,她不想离开家乡,张家只有她了,她要为张家在那里扎下根。
老八的质朴的想法是利用转业费,发挥自己的特长,到县城开家文创广告公司,把张青秀带到身边一起做,赚到钱后给张青秀在县城置套房,再存一笔钱,做嫁妆。
最后,老八只身到县城开了家广告公司,刚开始接印名片、小广告的活。张青秀仍然在幼儿园上班。
日子就这么顺顺淡淡地过了两年。老八的广告公司也渐有起色。一切如果按正常轨道走,应该会顺风顺水往前走。
在此期间,张青秀本想考个幼师证,因为中专读的是医护,非师范类,没办法考,只能一直在幼儿园当生活老师。
张青秀也逐步适应了在老八家的生活。老八的爸妈因为老八的回来,经济条件渐进好转,在村里慢慢地也扬眉吐气起来。特别是张青秀的到来,老两口那个高兴,又捡了个闺女,长得好看,又懂事,算是苦尽甘来了。
张青秀慢慢恢复了以前的模样。
张青秀说,从小,他和哥哥相依为命,哥哥在部队的时候,每个月的津贴都寄给她,习惯了在哥哥的翅膀下长大,突然之间,翅膀断了,天塌了,于她的生命而言,是莫大的灾难。尽管他哥哥牺牲后,得到了很多帮助,但都无法给她带来安全和归属感,就如一个浮萍,风吹着,徜徉在水面,没依没靠。
其实,喧嚣过后,每当深夜独自一人看着黑暗的时候,面对自己的内心和灵魂,才会体会这种无助、无奈和无所适从。眼泪不再有感觉,但会湿了枕巾。
后来,老八找到了她,她看到了一线光明,就如在迷茫的时候,找寻到夜空那颗最亮的星。她知道生活还要继续,但是她见到老八之前,她对命运的挣扎是那么的无力,以至于经常呼吸不上来。尽管如此,人的潜意识,或者,自小养成的坚韧的特性、生活中最基本的信念支撑着她,要走下去,因为这个世界只有她自己了。
一个人的灵魂,只有在独处中,才能洞见自身的澄澈与明亮,才能看清生命的蓬勃与丰盈。苟且不能熬过悲伤,唯有看清自己、自己所处的环境、所要走的路,内心才会丰盛起来。
丰盛的内心是一颗极具生命力的种子,它看似波澜不惊,岁月却在它的起伏下亘久绵延,它没有翅膀,却能带你飞过所有的阻挡和群山。
老八的到来,给予她更多的面对不幸的勇气,她又找到了哥哥的影子,潜意识里,老八成为了她最想依靠的人。
这两年,张青秀在幼儿园也适应了生活老师的角色,她说她非常喜欢这个岗位。
热爱的确是个魔法,它使她忘却适应这个岗位过程的艰难,体悟到和孩子们在一起时候发生的任何微小事物的意义和弱小生命的光彩。
她说,想不到人的精神和丰盛的内心会如此强大,强大到回望时,都无法相信自己有这样的潜能和活力。
她曾经以为,她走不出哥哥离开这个世界独自抛下她的悲哀和命运的不公。而如今,她很庆幸自己找到了生命的支点和自我调整的方法,心里充满无限欣喜。
每一天,老八都会来幼儿园接她,无论风吹雨打,无论老八有再多的事,接送,成了老八的一种生活习惯。
也许很多人无法理解逝去的人的托付意味着什么,那是生命责任的延续。张青秀刚开始觉得这样没必要,太拖累了,因为她哥哥去部队的那几年,她已经习惯自立、习惯一个人走路、习惯一个人看书、习惯一个人傻笑、习惯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让心跟着脚步游走。但那时她内心不孤独,因为心里还驻着哥哥,还可以和哥哥撒娇、哭泣、任性。而今,内心虽然空了,但她还是希望不是处处成为被照顾的对象。云会遮住月亮,但云层之上,月儿依旧闪着光亮,月亮还是要把皎洁的月光洒下人间。
老八总是把她当做自己需要呵护的生命,他哥哥给了他活着的机会,斯人已逝,无法回报,无从感恩。只有把这份内心的情感洒在他妹妹身上。如花如雨,给予生命的绚烂。
每次接张青秀,老八骑着车,载着张青秀,沿着回家的路,轻声细语,傻傻的笑,总是说,最喜欢张青秀的笑脸了。
张青秀笑起来,就如暖春三月的阳光,挂着两个酒窝,清澈的眼神,清新的着装,飘逸的长发,让风都觉得嫉妒。
遇到乡间路口卖东西的,老八总是问,小秀呀,哥给你买?张青秀总是不要。也许,从小的艰苦生活让她养成了节约的习惯,但是,老八只要看到张青秀多看了一眼,他肯定停下车买。老八跟张青秀说过,他就是他亲哥,他要做得比张一枪好,让张一枪嫉妒去。
每次回到家,老八把自行车停在院子里,喊声爸妈,就忙着进厨房帮爸妈做饭,张青秀也帮着摘菜。老两口呀,整天乐呵呵的。
听过战场的生死,感受着张青秀失去哥哥的悲痛,仿佛又捡到了一个儿子,还多带了个女儿回来。为人父母,儿女必定是心头的肉。
老八爸妈识字不多,但是活明白一个道理,活着,就有一个完整的家,除此之外,都是风轻云淡。因此,也比以前豁达、乐观多了。
吃饭的时候,张青秀都会把老人的饭菜打好,时不时的夹菜给老人。时不时的讲讲幼儿园小孩有趣的事逗两个老人听。
有一次,天热老人吃得少,张青秀抬起笑着像阳光的脸,说,爸妈,我给你们讲一个我们幼儿园小同学的事,小一班午餐时,大家都在安静地吃饭,一个叫于佳莺的小女孩突然哭了。
老师问她怎么了,她伤心地说:“老师,你给我喊‘加油’好吗”
老师笑着说:“莺莺,加油!”
话音刚落,莺莺就擦干泪水认真地吃起饭来了。
逗得两个老人哈哈大笑起来,把饭吃得一干二净。
而这时,老b1定是凝神看着张青秀的,那个讲故事的样子,真的,那么的可爱、那么的纯净,春风化雨,十里芬芳,总是会把人变得柔暖与欢喜。
每当傍晚吃完饭,张青秀、老八都会陪老八的父母聊一会儿天。几次,老八因为业务要出去应酬,张青秀总是有办法把老八留一会儿,她说,有爸妈多好呀,多陪一会儿。老八总是非常妥帖地扔下包,坐下来,陪着一起聊会儿天再出去。
张青秀特别喜欢看书,她觉得最浪漫事,是读本好书。
有一天,爸妈睡后,她和老八在院子里聊天。仰望着星空。她跟老八说,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看你。在天高云淡下看本书,在绿树婆娑的小桥旁读首诗。当你的目光与身心凝聚在这本书上时,你已成为别人眼中的一道风景。还有什么比这更浪漫的呢。
是呀,何尝不想呢,这个也是老八所喜欢的。老八也有想呀,但是,生活于他,有他的责任,生活不但有诗和远方,更多的是考虑现实维护这份烂漫的责任和努力地创造更多的物质基础所应付出的努力。
她说,一个人的时候,能够保持内心安静而丰盛;两个人时,可以相濡以沫,温暖而踏实;三口之家,也能相助相守,朴素温馨。这便是她以为的人生最好的生活状态。她特别认同,也是她一生追求的以为最好的生活状态。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个小镇,共享无尽的黄昏,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那晚,聊到最后,她背着茨维塔耶娃的诗,充满着渴望与梦想,不忍打破夜的平静,只有她深情、柔暖的声音。
老八总是在这个时候特别的感动,静静地感受着小院里的温暖和她散在周边的淡淡的味道。
张青秀是喜欢老八的,但老八不能,她是他认定的亲妹妹,他的哥哥为他换了命,他要延续他哥哥的责任。
这也是后来,每当我问起这个事的时候,老八所反复坚持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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