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月上中天。
一老一少早已深入山中,驻足在一方池塘边。
出身佛门悬空寺的苦行僧所说的最后八字,放眼偌大罗浮山,也只有一个地方。此时借着月光掩映,能够清晰见到水潭旁有一座低矮坟包,坟前立着一块碑,上面刻着“陈公繇之墓”五个阴文大字,非草非行非篆非隶,却字字铁画银钩,仿佛用上千斤力道。而在这五字的左下角,又有一列小字,写着“子陈青帝立”。
老人见此一幕,面上不禁浮出一抹古怪笑意,喃喃道:“谁能想到,声名赫赫的铸剑山庄庄主,原来真正的埋骨之地竟是在此处,那陈家祖坟中的另一块大墓,怕只是有名无实的衣冠冢吧。”
老人背上的陈青帝眼神微凛,却不动声色道:“老人家怎会知道这些?”
老人笑容不变,摇头道:“啧,瞎猜的呗。”
老人小心将他放在雪地上,环顾四周,并不见有人存在的痕迹,只有一棵光秃秃的大椿,蹙眉道:“孩子,你说这山中有人能医好你的伤,人在哪里?怎么不曾见到?”
陈青帝摇摇头,只是看着父亲坟前的碑文,心中百味杂陈,喃喃道:“我在等。”
他阖上双目,在心底轻声默念了句:“大师,若佛门当真知我心诚,求天开一线,助青帝脱此大难……”
长空中,猛然间无数道冬雷炸起,轰鸣之声不绝于耳。
前一刻尚还算平静的罗浮山中,骤地阴风怒号,漫天雪絮如一阵泼天剑雨,急急坠下。
陈青帝注目的墓碑,在其后突见一道虹光拔地而起,愈衍愈烈,到最后竟化作一根仿佛撑天的光柱,攒射而出。
光柱扶摇直上,拨开头顶上的无尽夜幕,悬停于半空,渐渐凝出一轮圆日,而后金色光芒如大江一线潮水,奔涌着朝向四面八方火速铺开。
于是,罗浮山中倏然清明如白昼。
罡风呼啸着从耳畔掠过,站在陈青帝身旁的老人不堪重负,一夕间便被这风箍住,扯住身形不知跌向何处。
与此同时,陈青帝耳边突然传来一声言语,听音辨人,正是出自那佛门悬空寺僧人之口:
“陈小施主,贫僧当下以佛门‘狮子吼’的传音功夫与你说话,此间更无六耳,你且认真听之。”
“施主与我佛门有缘,亦是天生道种,汝父更为当世儒道宗师,贫僧数年前曾与陈繇庄主间有过一场意气之争,输了半招,故而今日特以‘二十三路回流通窍’授你。”
“此通窍之术,绝非寻常功法,为千年前佛圣、道祖以无上念力镌刻于荧惑石间,与汝命数甚为贴合。然此法古往今来从无人试过,能否成功,贫僧亦不得知,但世间万种修行,该有殊途同归有迹可循之处,若是应法得当,或可解汝当下之危,你可愿学?”
字字入耳,如有万钧雷霆轰然炸开,震耳发聩,陈青帝意识朦胧间,半月前触目惊心的血腥杀局再次从眼前闪过,他双目泪流不止,隐隐间透出一缕殷红,竟是两行血泪。
他轻声道:“青帝愿学。”
苦行僧人唱了一声佛号,言语间多出一丝如释重负,却再次提醒道:“贫僧有一言相告,一旦踏上此路,修行一途于汝而言,步步脚印,绝非阳关大道,实为独木窄桥,再无前人之法以作借鉴,便是如此,你仍旧愿学?”
陈青帝重重点头。
“善哉!”苦行僧人狂笑不止,长声道,“贫僧太阿,你我间这场善缘就此结下,待你他日踏入七境之上,贫僧当与你同证大道,共赴北境怀阳!”
下一刻。
罗浮山长空之中,圆日陡然散去,天地重现黑暗,复归平静。
而陈青帝的意识之中,却凭空多出了一幅映像。
那是一截石碑。碑面上密布着蛛网般的裂痕,中央一处凹圆,仿佛平滑镜面被人一拳楔在上面,瞬间深陷,然后便是无数裂纹沿着四面八方扩散出去。
不知为何,这明明一眼瞧上去就是块荒凉萧索的古朴石碑,更隐约间透出许多腐味气息,陈青帝却从中感知到了一股磅礴的造化之力。
那凹陷进的一大块,就像一颗心脏在澎湃跳动;蔓延在四处的裂痕,正如一条条生命旺盛的经脉,不断从这方天地搬运血气,用以支撑居中的心脏跃动……
“这是?”
陈青帝心神一滞,紧接着面上不禁浮出一抹痴狂:“这是新的经脉行路!”
陈青帝虽然直到十五岁方才开始修行,但在此之前,因为父亲的缘故,他博览百家群书,更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见识远超常人。此刻间如何看不出那碑面上的所有裂痕,尽数都在围绕着中央的大圆运转?而在这圆圈之上,更有八处光点,荧光流溢,陈青帝心神随着这光点挪移之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漫山遍野肉眼可见的天地元气,也在源源不断地汇聚在他周身上下。
手脚四肢上的断裂筋脉,在接连跳动数次后,被一股炽热之气竭力牵住,首尾两端逐渐靠拢,慢慢融合在了一处,施施然透出一股浑然天成的玄妙活力。尤其在心脉之处,异象横生,似乎碑上光点,正对应他心脉上的八处玄关,陈青帝无师自通,各道玄关的名字在脑中一一出现:灵泉、幽府、批亢、风振、抱残、守缺、道墟、迎风。
其中前三道关隘砰然作响,虚影重重,如一方须弥芥子空间,显然已被打开。
“八关聚气,破而后立?”陈青帝神色痴然。
他终于明悟苦行僧人适才言语的真正含义了,当下所见的这门术法,的确是走在一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独木窄桥上,只因他往后若以此为根基修行,必无丹田一说。
陈青帝丹田已经破碎,断无重聚可能,而这门术法却于此间另辟蹊径,以他心脉下八关,作为容纳天地元气的所在,这般打破顽冥、破而后立的法门,与他当真甚为贴合。而其中裨益之处实难想象,诚然陈青帝如今只开辟出灵泉、幽府、批亢三关,但此三关所能容纳的天地元气早与常人丹田无异,甚至犹有过之,而日后若然八关尽开,又该是何等壮阔景象?
陈青帝神色骇然,他视线尚不及从意识中的石碑上收回,却敏锐发现此前身上所经受的必死伤势,当下竟都已痊愈。
察觉到这一点,即便心性强韧于陈青帝,也难免失态,他强行收敛心神,心中思忖:“太阿大师所授予的‘二十三路回流通窍’当真霸道,不过片刻间,伤势便已恢复、丹田另辟。既是如此,那我的修为想要重新拾回,怕也不是难事。”
想到此节,陈青帝立即盘膝坐起,两手捏了个手诀,摧用父亲早年教予他的引气之法《鲸息浩然功》。
刹那间,罗浮山中四面八方的天地元气,立时便从他的头顶百会疯狂涌入,这磅礴元气在牵引之下,流淌于四肢百骸,此前手筋脚筋刚刚修复,初时尚有晦涩之处,但在运行周天之后,气机流转之速渐渐加快,而后百川汇流,尽归于心脉玄关。
这天地元气一旦入体,如能使之沉入丹田之所,不再流溢而出,化为己用,此便为气机。
修士与凡夫俗子的最大区别,便是其用出的每一记招式,看似寻常,但此间若有气机加持,便有开山裂石之功,否则,也不过是寻常花架子罢了。
只是如陈青帝这般,一朝牵引出如此庞大的元气量,形似鲸吞,换做洛水城三大世家的其他修士,经脉早已被撑爆,他却仍旧能安然无恙。究其根本,皆因父亲陈繇曾叮嘱他十五年内不得修行,只可日夜以鲸息浩然功淬炼经脉,铸造根基。
同样也因这十五年的韬光养晦,方才有那一朝踏知微,三日入止水的厚积薄发。
三个时辰后。
陈青帝睁开眼睛,右手中食二指突然并指一处,从眼前缓缓划过,接着他双目之上,漆黑瞳子如被铎上一层光泽,熠熠生辉。
陈青帝目视左右,心神微动间,周身上下衣摆游曳轻浮,如身在水中一般,整个人身上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势。尤其是在身周一尺空间上,能极清晰地见到竟出现一丝扭曲。
“终于再入止水境了……”陈青帝长舒了口气。
世间修行九重境界,初三境分别为:知微,止水,神隐。
知微又称开眼,这一境界,双眼一经洞开,目生异色,世间万物在其眼中已是由无数线条构成,早已变换模样,知微修士莫说内视己身,感悟天地元气,便是连其运转轨迹、流动速度、驳杂精纯,都可洞若观火,知微修到极处,万物运转流速亦可肆意操控。
而止水一境,可直接化天地元气为己用,使元气如水一般凝停于周身上下,以成气衣,如披甲胄,一经使出,可刀斧加身不伤,水火不侵。
寻常修士,能结成三寸气衣,已是了不得的事情,但陈青帝当下气机一经运转,身周一尺空间光彩流转,哪里还是“气衣”二字便可概述的,分别就是气墙啊。
这一日。
陈青帝重返止水巅峰!
距三境神隐,更只有半步之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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