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部洲,洛水城南。
正申时分,天色阴沉。
入冬来的第一场雪此刻间下的甚急,不过短短半日,落在地上的积雪已堆有半尺深厚,四野杳无人烟,静寂的连雪片坠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倏地,平滑的雪面开始不安耸动,像是扎根在土壤深处的种子,在久历万千险阻后,终将破雪而出。
“山庄一役,我经脉断裂,气海破碎,如今境界折损大半,只余下知微修为了。”
在这片乱葬岗间,少年从昏迷中醒来,谨慎地没有完全睁开眼睛,而是先行内视了一遍体内境况,即便早有准备,可得到的结果仍是让他心中一沉。
“荧惑守心,天虹化命,这便是我陈青帝命中注定的三灾七劫?”少年凄怆一笑,满目悲凉。
若是此时有人能瞧见这被埋在雪底下的少年面容,定会发现那微微阖上的双目中,突有一道虹光掠过,尤其是右眼的漆黑瞳子中,竟有一粒微不可查的金色光点,隐约间竟将一颗瞳子一分为二。
一目重瞳。
这人正是洛水城铸剑山庄的少庄主,更是三世家第一大才。
陈青帝!
世间修行九重境界,一步一阶梯,难如登天,可他却不过在十五岁年纪,就已入了第二境止水巅峰,距离三境神隐,更只差半步之遥,洛水城中若论修行神速,三世家年轻一辈子弟,鲜少有人能与之相较。
一年前父亲练功出了岔子,丹田内燃起阴阳之火,自焚而死,他因而执掌铸剑山庄,不想二叔陈药师一脉,早已对山庄家业虎视眈眈,父亲陈繇在世前,尚能有所收敛,但身死后彻底没了顾忌,半月前联合外人暗中控制庄中上下,长姊偷偷给他喂下散功水,堂弟与一众手下联手围杀,一旁更有他看不出深浅的宗门高手压阵,寡不敌众,被生生挑断手筋脚筋,废了气海丹田。
当日他用下父亲所教的闭气功封死经脉,以假死之身瞒过二叔陈药师,勉强躲过了一劫。
只是这闭气功一经施用,须历经十五日方可自行解开,而待他醒转之时,已是当下被抛尸荒野,弃身在这乱葬岗中了。
陈青帝思绪千回百转,想到此处,心中一阵阵发寒,若不是亲身经历,他决计不会想到,族中那些自己一向敬重、照拂有加的长辈姐弟,最后竟会以如此手段对他。
“娘亲,您当年对我说,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要对这个世界失去希望,对任何人,也都要抱有善意……这后半句……孩儿怕是做不到了。”
陈青帝睁开眼睛,目中掠过一抹冷意,像是在对人言语,又像是提醒自己:
“该报的仇,欺山填海也要报;该杀的人,天打雷劈也要杀。”
“庄中家规历来只有一条:手足相残,不死不休。二叔、长姊、堂弟,你们此前所予的,青帝日后必百倍奉还!”
言语之声并不大,却是铮铮誓言!
寒风四起,漫天雪絮。
再凛冽的风,再厚重的雪,都吹不散、掩不住此处浓到刺鼻的尸臭气息……以及埋在他心底深到刻骨的恨意。
陈青帝两唇惨白,面若金纸,他强撑着意识清明,不愿就此昏去,可耐不住体内一阵阵剧痛袭遍全身,眼前的这一方天地渐渐开始变得晦暗,两只眼皮仿佛被灌了铅一般,沉重地将要再次合上。陈青帝紧紧咬住舌尖,因为太过用力的缘故,鲜血随之溢出唇角。
他心中太清楚不过,闭气功施用后的后遗症已爆发了,整整十五日,气血亏损太甚,躯体已与周边的凄冷雪土一般温度,若是再一次昏迷,怕是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嗤——嗤嗤——
耳边这时突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
陈青帝挣扎着偏过头,视线所及处,只见有个背着竹筐、衣衫褴褛的老人,手中正握着一把铁铲,背对着他在这片乱葬岗中大肆刨除。
老人显然平日里做惯了这些活计,手法利落,每隔一段时间,总能从雪地底下刨出一具具残碎尸体,看着那些已变了形的尸身,老人也不害怕,只是苦闷地叹上一口气,然后随意地丢进竹筐中。
“老人家?”陈青帝突然开口。
声音虽然轻微,但因四下太过静寂,加上老人耳力极好,听的一个真切,身形顿时僵住。
老人“哇”地惨叫一声,连忙丢掉手中铁铲,一个轱辘地朝前滚去,抱头鼠窜道:“鬼——鬼啊——”
陈青帝此时手脚四肢筋脉尽断,血肉也被冻得僵硬,根本动弹不得,只得轻声道:“老人家莫怕,我不是鬼魂。”
老人抱住脑袋,身体兀自颤抖,显然他这话并未起到作用,但好在不久之后,老人终于自行回过神来,壮着胆子问了句:“你……你还活着?”
陈青帝点点头。
“老人家对不住,吓着您了。”陈青帝声音沙哑,苦涩道。
听见回应,老人顿时松了口气,拍着心口后怕连连,终于敢抬起头瞧他,见陈青帝那双眼睛,虽然暗淡,但总归还有些许神采,老人时常与尸体打交道,清楚死人的眼睛不会是这般,渐渐回过味来,连忙拾起铁铲奔上去,小心地将他从雪地中挖出来。
眼瞧着陈青帝的凄惨模样,老人估摸着也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面露悲戚,喃喃道:“好好一个娃儿,咋就成这样了?”
陈青帝苦笑一声,没有说话。
老人不敢再问,生怕又触到他的伤心事,心里头大概明白了,只以为又是某个大户人家的仆役,被无良主人当了撒气桶折磨致死,要知道这种事儿在洛水城中,可是数见不鲜。
“孩子,你这状况太糟糕了,小老儿带你去瞧大夫吧。”老人取下腰间竹筒,给他喂了口温水,担忧道。
陈青帝摇摇头。
老人以为他是在心疼银钱,摇头道:“孩子,不是小老儿说丧气话,就你这状况,能活着撑到现在,已是万幸了,若不赶紧医治,恐怕挨不了多久……这狗娘养的世道,人命可不分贵贱,小老儿当‘捡尸人’这么些年,凡事都看得开了,能活下来,就是天大的幸事儿,别的什么都不重要。就在前两天,铸剑山庄的少庄主突然得病死了,那可是多么娇贵的主啊,还不是说没就没了?”
陈青帝愣了一下,怔怔道:“得病死了?”
老人点点头,叹息道:“是啊,二庄主亲口放出的信,现在庄子上下正在置办丧事呢,三日后抬棺入祖林。”
陈青帝心中瞬间了然,二叔陈药师一手摆下围杀之局,置他于死地,却又不愿背负杀害子侄的恶名,自然以“病死”之故告诸外界,接下来,就该是他理所当然地入主铸剑山庄了。
想到此节,陈青帝眸光渐渐发冷。
老人并未注意到他的变化,兴许平日里也没人说话,一下就打开了话匣子,感叹道:“说来世道无常啊,那铸剑山庄这一年来可真是厄运连连,先是老庄主陈繇突然暴毙,接着他唯一的儿子也一夕间没了,小老儿一年前还曾远远瞧见过那孩子一回,当时整个洛水城人山人海,小老儿虽然看不真切,但到现在都无法忘记。”
见陈青帝并不答话,老人也不在意,接着道:“都说那孩子一直到十五岁都不曾修行,这放在洛水城的三大世家里,可着实太晚了,但老庄主从来都不急,只说什么‘命里有时终须有’,现在看来,到底还是有先见之明。那孩子一年前才开始修行,结果怎样,不过得老庄主指点一二句,一朝便跨进知微,三日后,再入止水。”
“那年有个游历天下的苦行僧路过这座城池,从东边的胜神州而来,他曾言东州境内,佛门悬空寺早在一百五十年前,就出过名为‘方丈’二字的绝品武学,寓意‘一丈见方,金刚不坏’,少庄主一朝跨入止水境,元气凝停于身,足足形成一尺气墙,便是那苦行僧也盛赞不已,称已初具‘方丈’之规模,一时轰动整个洛水城。”
老人说到这里,面上突然露出惋惜之色,鬼使神差地又低头再看了陈青帝一眼,轻声道:“可是多好的一个娃儿啊,怎么说病就病死了呢?”
老人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口中那个惊才艳艳的铸剑山庄少主,其实正是眼前这个躺在他面前奄奄一息的人。
陈青帝对此没有多作回应,只是轻声道:“老人家懂得真多,您连修行这回事都知道。”
老人嘿嘿一笑,眼中掠过一丝得意,感叹道:“没事瞎捉摸呗。”
“老人家,能不能麻烦您一件事?”陈青帝突然说道。
“想通了?”老人连忙站起身,“小老儿这就带你去看大夫。”
陈青帝摇头道:“不,我想去一趟罗浮山。”
“罗浮?”老人闻言一怔,抓抓脑袋,“那里距离这儿有三十多里地呢,而且都是山路,可不好走。再说,也没听说那里有大夫啊?”
陈青帝轻声道:“那里虽然没有大夫,但或许有人能治好我的伤。”
老人顿时更不解了,罗浮虽说是这洛水城第一大山,但山中苦寒至极,鲜少能有活物留存,怎么可能还会有人?
不过看到眼前孩子的凄惨模样,老人到底心软了,只想着救人要紧,无奈道:“罢了,就依你这小娃娃。”
他丢掉肩上竹筐,小心地将陈青帝放在背上,驮着他离开这座乱葬岗。
雪依旧在下。
天地惨白一片。
“孩子,睡会儿吧,一觉醒来就到了。”
“老人家,谢谢您。”
“嘿,小老儿信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哩。”
陈青帝笑着没说话。
有件事他并未告诉老人,当年那个从东州而来的佛门苦行僧,其实在初见他时,就曾予他八字测命,且留下一言:
“陈青帝,你七杀垂于命宫,不显于外,虽有帝王之相,但命格中‘荧惑’二字,注定一生要历经三灾七劫。一年内,你的第一场劫难必会降临,如你那时仍能活着,来罗浮寻贫僧,悬空佛门或会赠你一场造化,切记八字:遇水而立,逢墓即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