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得令人难分深浅。
正是如此黑夜，一条幽长的林径，有两个人在慢步前行，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孩子。
中年男人腰间悬着一柄长剑，身着一袭白袍，上面布满已深得发黑的血迹，不知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粗布制的麻衣包裹着男孩瘦弱的身躯，黑发尽是污垢，遮住双眼，难以看清神色。
林径的路崎岖不平，男孩走得十分吃力，漆黑的夜色垂下，周围的环境更是模糊，男孩被脚下的藤蔓绊倒数次，双臂划开几道伤口，白色的粗面布鞋尖甚至有些许鲜红，而男孩却连哼都未哼出一声，只是站起，紧跟在中年男子身后。
在林径的尽头，中年男子蓦得顿住，男孩也随即停下，站在中年男子身后。寂得令人发怵的密林，仿佛陷入沉睡的巨兽猛然惊醒。无数漆黑的箭矢从四面八方射出，同时两侧的林隙窜出三道黑色身影，身形而立隐隐呈三角环状，合围住中年男子和男孩。三名黑衣人顺着箭雨之势射向中年男子，月牙状的勾刃闪着摄人的光芒，似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
铺天盖地的箭矢转瞬而至，箭头碧黑，明显涂满剧毒。羽箭距离男孩不过几尺，男孩甚至能感觉得到箭矢破空的凉意，但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静静地看着身前的那名中年男子。
铿。就在箭雨临身的那一刹那，中年男子动了，一道冰冷的剑光闪过，衣角被风拂起，咻咻剑影成幕，与无数箭矢发出金铁交鸣的声响，箭雨被无尽剑气冲开，无数羽箭纷纷被折断，落在地上。三名黑衣人身形一闪，勾刃直刺中年男子的脖颈，毒蛇吐信，寒光乍现。中年男子身形微倾，纵身跃开，长剑自周身一转，剑芒三尺，一道半月形的剑弧席卷而出，耀目的光彩仿佛将黑夜划开。
这几名黑衣人只感自己眼前的世界被一道雪白的剑光分割开来，而后便是滚烫的猩红。在死亡的最后一刻，他们忽然想起这个男子在江湖上的传说……
鲜血溅于天际，缓缓从空中落下，有几滴洒在男孩的脸上，男孩甩开袖口轻轻拭去，神色自始至终都是如此淡然。
雪白的剑身映着中年男子冰冷的眸子，生与死，不过尔尔。长剑一抖，入了鞘，中年男子轻轻瞥了一眼男孩，转身继续向前走去，男孩亦是迈步紧跟，就如开始一般什么也没发生，只是地上多了无数被折断的箭矢和三具冰冷的尸体。
月，将两人离去的背影拉的很长。
“我们要去哪？”
“安身之所。”
“整个天下与我，又有何处可以安身。”
中年男子沉默不语，马蹄踏得飞快，向远处疾驰，男孩静静坐在马车里，似乎在等待中年男子的回答。
”齐国，临阙城。“
马车颠簸在陡峭的山路上，车轮翻滚在杂草乱石间，缓缓停下。中年男子走下马车，提着长剑向前走去，前路已被数之不尽的黑铁甲士阻截，看到中年男子，黑压压的人群如黑潮一般涌出，迅速将男子合围住，中年男子目光低垂，而后缓缓抬起，冰寒如剑。为首的将领立刻发出命令，人潮顿时翻涌，冲杀而去。中年男子长剑一横，迎向人潮，身形如鸿雁飞旋，冰冷的剑光迸发在人群中，将一条又一条生命掩埋。
黑鸦低鸣，啄食满地尸骸，残阳亦如鲜血般殷红。嗤拉，中年男子将长剑从最后一个士兵体内拔出，血顺着剑锋滑落。
杀戮久而久之会使剑变得迟钝，漠视生命的凋亡，麻木亦会成为一种习惯。
马车继续向前驶去，驶在满地的尸首之上。
残剑林立、垣前旷野。
一座天然凹陷的山谷里，木柴堆积在一起，男孩半蹲在地，双手打着火石，相碰而生的火花点在木柴间，滋滋作响。跳动的火光衬着男孩稚嫩的脸庞，男孩呆呆地看着火光，不由出神。
嗒嗒嗒，浑身浴血的中年男子从谷边的小林间走出，他的长剑还未归鞘，上面残余着温热的血，中年男子慢慢走到靠近火堆的树旁，盘腿坐下，闭目调息，如此频繁的战斗，即便是他，也不免有些劳累。
男孩注视着中年男子，近距离之下男孩惊人地发现中年男子居然受了伤，衣袂上有些许剑痕，而右肩更是被刺出一个血洞，血如泉涌，顺着中年男子握剑的右手滴落。
“你受伤了？”
“嗯。”
“很强？”
“玄门天，剑七”中年男子睁开双眼淡漠的眸子里映着眼前的火光，男孩并不知道什么玄门天什么剑七，江湖于他本就陌生，他只知道强或者弱。
“他去过明城。”
男孩的瞳孔骤然一缩，两手下意识地握紧。
中年男子似乎看出了男孩的异常继续说道：“不过，他已再无资格出剑。”
于剑客而言，剑即使命，剑折即命陨。
“谢谢。”男孩低下头，双手却是握得更紧，“可是连复仇都需要依靠他人，这更令我感动悲哀。”
中年男子沉默，他知道男孩对于力量的渴望，每夜男孩拿着木剑苦修，他都看在眼里，但是他更明白复仇所要付出的代价，相较而言，他更希望男孩能够放下。
“雨有时候也抹不去的尘埃，人往往在拥有强大力量之后便会迷失自我，杀戮，鲜血会染红长街。”
“更会染红你的眼，那是你将明白盛世繁华不过梦幻一场，所有人都因畏惧而远离你，寂寞于你深入骨髓。”
“即便这样，你依然渴望力量吗？”
“与其碌碌无为，终生苟且存活在他人阴影下，不如让自己成为阴影。”
中年男子缓缓拔出长剑，横放在眼前，追忆的目光流转在不知染了多少血的剑锋上。
“即便你拥有如此力量，又能如何？”
“所有的仇恨都只能用鲜血来偿还，所有牵连此事的人，全部葬于黄土。”
“所有？此事牵连远不是一人或两人的概念，种种牵扯纠缠超过你的想象，那是一个王朝，届时拦者成千上万，你当如何？”中年男子眼中闪过几分嘲讽。
“杀一是杀，杀百是杀，杀万亦是杀。”
“若是整个天下都在你的对面呢。”
“倾尽天下。”男孩望着男子手中的剑，眼里是近乎扭曲的执念。
“倾尽天下？哈哈哈……”中年男子仰天肆意狂笑，片刻后收敛，双目如剑似地紧盯住男孩，“那若有朝一日我亦阻在你的面前呢？”
男孩陷入沉默，似乎在思考什么，良久漠然的眸子抬起，直视中年男子，“长剑为碑，霜雪为冢。”中年男子从这对眼眸里看出了认真的神色，他知道若真有那么一天，男孩的剑亦会坚定地刺向他。
中年男子将长剑收入剑鞘，淡淡道“可你终究没有那样的力量。”
“请您教我。”男孩躬身朝向中年男子，但后者只是合上眼，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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