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很快就过去了。太阳消失在西边山峰的后面，天边缀满了橙红的晚霞。牧羊的学徒赶着山羊回到了城堡，看见城堡里多了这么多女孩，甩着鞭子有点发呆。
山羊跟着头羊走进兽栏，兽栏主管一只只数清楚了山羊，在兽栏门口的木板上做了个记号，在发呆的牧羊学徒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温妮跑来跑去，在梳过羊绒的羊角上系上细绳做标记，脚底张开了口的靴子啪嗒啪嗒响。
茉莉在城堡门口的台阶上放了几盆水，招呼女孩们来洗脸洗手。女孩们嬉笑着擦着粘在脸上的羊绒，脸在夕阳下有些发红。就连安妮脸上似乎也带着笑容，诺亚发现她好像交到了几个朋友。
大厅里的桌子已经摆开了。沿着大厅大门的方向，两条长条大木桌一直延伸到接近主座的地方，旁边放着两排长凳。厨娘们抱着大陶碗和木桶，一件件放在桌子上：泡着大块鱼肉的鱼汤、奶酪、麦粥、大块黑面包、煮软了的水果和果干，还有用橄榄油和盐拌过的卷心菜。
从城堡外墙上换防下来的侍卫连链甲都不脱，就坐在长凳上，和其他侍卫开着粗鲁的玩笑，往大木杯里倒着麦酒。厨房帮工弟在厨娘们中间窜来窜去，抱着一大摞木盘子像是在玩杂技。铁匠和兽栏主管大声说笑着走进来，身后跟着畏畏缩缩的铁匠学徒和揉着后脑勺的牧羊学徒。女仆们从楼梯上走下来，一边捏着肩膀和手臂，一边说说笑笑。园丁和他老婆从城堡后门进来，看见诺亚，摘下草帽行了个礼。
看见茉莉领着梳羊绒的女孩们进来坐下，诺亚才走进大厅，和总管、学士、侍卫长一起坐在主桌上。厨娘端上了最后一道菜肴，放在诺亚面前。那是用羊内脏和调料、碎洋葱填充起来的羊肚，圆圆的像个气球。大厅里渐渐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在等着诺亚发话。
诺亚举起装了葡萄酒的杯子。“愿利蒙郡和平安宁。”
人们轰然响应，举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开始低头吃饭。侍卫们用匕首锯开黑面包，放在自己面前的木盘里，再浇上大勺鱼汤泡软。铁匠把袖子挽起来，露出肌肉虬结的胳膊，大口灌着麦酒。看着铁匠喝得脸红红的样子，让诺亚有点担心他晚上还能不能去镇子上的酒馆。女仆们的吃相则文雅得多，心地不让鱼汤溅在衣服上。那些梳羊绒的女孩睁大眼睛，往嘴里猛塞着食物，像是难以相信晚餐的丰盛。
诺亚注意着安妮的一举一动。女孩乖乖地坐在茉莉旁边，大口吃着茉莉给她准备的食物。有时候，女孩还会和茉莉说两句什么，但是距离太远，听不清楚。想来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安妮好像适应得很好。
“……魔鬼之子……”
“……可能会更多……”
这样的对话钻进诺亚的耳朵，让他吃了一惊。循着对话的声音望去，是城堡总管正在和侍卫长聊天。
见诺亚转过头来，乔治总管解释了一下：“泰勒爵士认为，最近各地纷纷出现魔鬼之子，这不是偶然的。”
诺亚挑了挑眉毛。“纷纷？”
“是的，大人。”严肃的侍卫长说，“几天前我们得知，加里公爵抓到了一名魔鬼之子，已经烧死了。昨天，利蒙郡也出现了一个。”
“这两个我都知道，泰勒爵士。其他还有吗？”
“历史记载，在大灾变之后，神灵离弃了人间，而魔鬼之子都潜进了地下，回到了魔鬼的地盘。”泰勒爵士摸了摸油黑锃亮的胡子，“但是加里公爵抓到的那个，是在地面上转变成魔鬼之子的。”
“转变？”
“是的，大人。有几个往来于白河城和多斯镇的商人们说，那个魔鬼之子本来只是一个普通农家姑娘，但是突然变成了魔鬼之子。由此我觉得，也许魔鬼之子将会变得越来越多。”
有意思。诺亚点点头。“乔治总管，请跟市场主管托尼说一声，收集一下这个魔女……魔鬼之子的消息。住在哪里、家里都有些什么人、能力是什么之类的，越详细越好。”
乔治总管点头答应，芬恩学士的声音从另一边响了起来。“大人，这种传言，不可轻信啊。魔鬼之子毕竟不祥……”
“如果像泰勒爵士说的那样，魔鬼之子正在变得越来越多的话，我们不是该早做防范吗？要了解敌人才行啊。”
芬恩学士想了想。“神圣教会会对付魔鬼之子的……我们可以写信……”
诺亚笑了起来。“我们这里太偏远了。从教会圣城到这里，最少要花一个半月时间。我父亲还挂着利蒙郡主教的头衔呢，你看他能对付带来瘟疫和灾祸的魔鬼之子吗？”
芬恩学士没有再说下去。诺亚想了想，打算还是给老学士一个台阶下。“说起来，芬恩学士听过克莱夫这个姓吗？”
学士的脸变得更皱了，像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有几个家族是姓克莱夫的，不过不是什么显赫的姓氏。沙湾王国有，卡斯亚王国似乎也有……这个我得去查查……”
“不用了。只是突然想起来，不用费心。”
在地面上转变成魔女吗……这倒是个有趣的消息。按照现在人们对魔鬼之子的观念，这种转变只会让人类社会分崩离析吧……每个人都提防着附近出现魔女，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诺亚望向安妮，女孩还在吃着，腮帮撑得鼓鼓的。从安妮来看，魔女没有什么明显的特征，和常人没什么不同。如果非要说的话，可能就是更漂亮一些——不过这只是个例，还没有经过证明。
笑了笑，把这种陆俊成的思维方式扔到一边去。诺亚咽下了最后一口面包，用葡萄酒冲了下去。今天该做的事情应该都做完了。诺亚想了想，打算去布鲁斯子爵那里看看。
布鲁斯子爵斜靠在床上，正口口地吃着白面包，配着撕成细条、加了盐和胡椒的煮鸡肉，床边的椅子上还放着一碗加糖煮过的苹果。这个窗户朝向大海的房间有点暗，壁炉里的火苗已经快灭了，只剩了烧得红亮的炭。
看见儿子进来，布鲁斯子爵放下手里的面包，擦了擦嘴角，微笑起来。“听说你雇佣了几个女孩，来给羊梳毛？”
什么都瞒不过这位利蒙郡子爵。诺亚点点头。“山羊的绒毛又软又保暖，我想给您做几件衣服。”
“这也是你在王都学院学到的吗？”布鲁斯子爵微微摇摇头，“我们当年什么都没有学到，只顾着打架了。”
“是我从一本书上看到的。打算试试看，希望有用。”
“也好。”布鲁斯子爵咳嗽了两声，“上了年纪，总会觉得冷。现在才国王月，就得点起壁炉了。”
布鲁斯子爵才只有四十七岁而已。要是按照陆俊成的记忆，这个年龄说是青年都不算过分——或者顶多算是中年。但是在诺亚的世界里，这的确算是上了年纪了。卫生条件不好、辛苦劳作、疾病也得不到有效的治疗，人们的寿命往往很短。即使是子爵也不例外啊。
“我还看到些有用的东西。”诺亚打算换个话题，“柳树皮也许能对您的身体有帮助。”
布鲁斯子爵做了个鬼脸，这是诺亚很少在威严子爵脸上看到的表情。“苦。学士也这么说过，但是实在是吃不下去。”
“我会换一种做法，大概几天后就能做出来。”
“也好。”布鲁斯子爵不在意地说，“按你的想法去做吧。对了，昨天抓到个魔鬼之子？听说是个十一二岁的女孩？”
“是的。今天早上在圆形广场行刑，用石头砸死了，然后再烧掉。”诺亚想了想，补充了一句。“许多人都看到了。”
他马上后悔起来，最后一句话太多余了。
果然，布鲁斯子爵浓眉下严厉的灰眼睛盯着诺亚看了一会儿，让他心里有点发慌，觉得脸也有点发红。
“你决定就好。”老子爵端起酒杯，自然地转开了视线。“十一二岁的女孩……梳羊毛的女孩也是这个年纪吧？”
诺亚张了张嘴，但是什么都没说出来。他觉得嗓子发干，连咽口口水都困难。
“做你觉得对的事情。”布鲁斯子爵喝了一口酒，放下酒杯，又咳嗽了两声。“你是子爵继承人，以后会是利蒙郡的领主。考虑好所有的事情，然后坚决地去做。犯些错误也不要紧，哪怕做错也比什么都不做要强。只是不要下太大的赌注。”
“利蒙郡有两千多人，他们都会是你的领民。其中许多都是商人。其实我们也是商人，每个领主都是商人，但是许多领主并没有意识到。农奴送来粮食，换取你的保护。农民和商人们交税，希望这笔钱能让他们的货物和他们自己更安全。矿工拖出一车矿石，我们买下他们的体力和时间。这是个稳定的东西。可以做一些的调整，但是不要把它们都毁掉。当你在和这么多人做生意的时候，记得要把个人的好恶放在一边，多想一想更大的图景。”
房间里更暗了。布鲁斯子爵的眼睛映着壁炉里的炭火，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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