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时分的禧利街人来人往,大多是在中环上班的白领,偷得一小时闲适时光,来附近茶餐厅吃饭。和叶晓挤在“陈记”同一张小圆桌上的是四个年轻人,互不相识,却出奇地相似。
原本笔挺的西装穿了半日之后有些许褶皱,但整体看上去依然十分齐整,领口处的扣子也系得规规矩矩。大概是习惯了香港拮据的空间,他们都有意识地收紧自己的身体,尽可能少占用地方——是一种素质,也是一种习惯。他们吃饭的样子比大陆的女白领还斯文些,叶晓想,和自己这种习惯在外奔波的女汉子比,更显得秀气。
大陆不缺空间,人们没这种自然而然收缩自我的习惯,看上去或许显得不够端庄,但身体是舒适写意的,不会彬彬有礼中含着几分压抑。
叶晓扫了一眼他们面前的餐盘,一人点的雪菜肉丝公仔面,一人点的星洲炒米,其余二人和叶晓一样点了这里最有名的太阳蛋叉烧饭。
“陈记”的太阳蛋饭很有名,极干的米饭上铺开三个半生煎蛋,淋上祖传秘制酱油,可配叉烧、鸡翼或午餐肉。其中叉烧最受欢迎,稍晚些便会卖光。黄澄澄的蛋黄淋了酱油后卖相极佳,叉烧藏在饭中,分量十足。捣烂蛋液后与米饭拌匀并没有想象中的腥味,可是叶晓并不是太喜欢,大概是因为他家的饭太硬。她实在吃不出特意这样做的缘由,只好吃几口当填肚子,脑海里在盘算着到时书里该怎么描述。
好在“陈记”冻柠茶做得用心,碎冰沙与冰块各一半,闷热的天气里喝起来微甜清爽。同张桌上五个人不约而同选了冻柠茶做随餐饮品,倒显得颇有默契。叶晓穿的短袖衬衣后背都已湿了一片,看着眼前四位身着正装不动声色的白领,心里不得不甘拜下风。
埋单后叶晓才拿出手机与“陈记”的老板凯文联系,他很快回短信:“店里太小,我在半坡咖啡。”
上环尽是坡,像是缩小版的重庆。
半坡咖啡藏在两栋旧式居民楼的中间,对门是三家古董店。上环的古董店藏品颇杂,上个世纪末兴许还能淘到宝。如今来的人少了许多,只有一家的门口站着拖儿带女的西方游客,看上去也不是诚心要买的样子。香港的古董店看上去又小又旧,但都注册有公司执照,挂着“金利贸易公司”招牌古董店的对面就是半坡咖啡。
半坡咖啡在这一大片破旧的老式居民楼里装修显得很是文艺,门口摆了长椅木凳绿植做吸烟区。室内设计则是美式工业风与传统中式家具的组合,有种浓郁的怀旧情调,叶晓像是回到了童年。
凯文坐在临街的位置,与吸烟区就隔了一个木板搭建的窗台,窗台上摆着老式电风扇、一篮子塑料野花和透明的玻璃花瓶。不过现在吸烟区并没有人,坐这个位置通风极好,一眼便能看到客人进门,所以叶晓刚刚踏进咖啡馆,凯文就对她招了招手。
在发申请采访邮件时叶晓附了一张照片,因此凯文知道她的样子,她却是第一件见到凯文的模样。
叶晓是首都某个编辑部的签约美食作家,不必坐班,接到任务就去试吃采访,回家写稿件。这份工作收入不算高,但胜在自由,可以住在郊区。
凯文是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人,带着一副无框眼镜,样貌和衣着都干干净净,唯一的遗憾是发际线随着年龄开始往后退了。
凯文向叶晓推荐了这里的龙眼蜜拿铁,事先叶晓查过这家店属于街坊式咖啡,但店员都很年轻,动作麻利,咖啡很快便端上来。龙眼蜜是蜜中上品,浓香甘甜,与咖啡混合在一起后,居然有种岁月悠长的宁静感。在香港这样的都市里,或许会有着治愈人心的作用吧。
“太阳蛋叉烧饭好吃吗?”凯文问叶晓,他的普通话居然说得还行。叶晓想了想决定说实话,“叉烧不错,米饭太硬了。”凯文呵呵一笑:“没事,我自己也觉得太硬了,但这是传统。”
“传统?”
“小时候外婆管店,我曾经问她米饭为什么这么硬。”
“她怎么说?”
“她说外公教她时就是做得这么硬。”
凯文说完这句话,两人突然同时沉默了片刻。
这几天香港一直在下阵雨,咖啡馆里适时地循环播放着肖邦的《雨滴》,配合空气里的咖啡香、唇舌间的龙眼蜜甜,氛围有些如梦似幻地失真。两人都有一种进入老时光的错觉,过去的、旧日的、令人怀念的生活。
叶晓先笑起来:“过去人们的感情很简单,也比较持久。”
“是的,我记事前外公便去世了,但外婆怀念了他一辈子。”
“你外公姓陈?”“对,‘陈记’。”
“‘陈记’开了多少年?”“五十七年,外婆去世后我就正式接管了这家店。”
五十七年,见证了一段怎样的岁月?
“你和妻子一起经营?”
凯文笑了笑,说:“我没有结婚。”
肖邦的钢琴曲带着波兰民间音乐的质朴,又有一种浪漫主义的感伤。叶晓捧着半坡咖啡老派风格的“万寿无疆杯”,缓缓喝着咖啡,聆听对面的凯文讲他的人生。
凯文的祖上十九世纪便在香港安家,那时香港还是大不列颠帝国全球霸业梦想中远东地区的枢纽,各种贸易洋行在这片土地上纷纷扎根。但凡有点文化的市民,都以进洋行做事为最高理想。远离中原文化的海岛居民,不受“士农工商”的礼教传统观念束缚,只求搵食为先。和洋行相关的服务业也变成一件体面的事,像“陈记”这样破旧狭小拥挤的茶餐厅与衣冠楚楚的中环白领之间密不可分的市井文化,早从上上个世纪便开始酝酿。
凯文祖父母一辈没什么文化,但凭借着国际金融城市中流行的这种平民主义传统,靠着小生意把他父母一代供成了大学生。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大学文凭,是阶层跃升的热气球。凯文父亲的运气又极好,毕业不久刚好遇到港英政府下决心打击腐败,招聘大学毕业生成立廉政公署,月薪六千港币,是普通白领的十倍以上。凯文在沙田的公寓里长大,和哥哥度过了幸福的童年。两人都从北美留学回来,哥哥按部就班去了中环做金融,而凯文却很是让父母失望。
“当时我热恋着一个台湾女孩,中五毕业,老家在宜兰乡下。我去过一次,风景极美。父母生了很大气,那个年龄我不明白为什么,后来我懂了。”
中产最害怕什么?答案是阶层滑落。
在凯文看来只是一场恋爱,在父母看来那是不幸的未来。
凯文与女孩终究是分了手,但他突然对父母那种“精英生活”产生了极度的厌倦,再也不想西装革履到写字楼里上班。他执意到“陈记”帮外婆打理生意,外婆去世后把“陈记”留给了他。
“后来没有结婚与当时那段恋爱没有关系,只是单纯的,不知道你是否明白,不想结婚了而已。”
这时咖啡馆走进来两个日本客人,在对面的长凳上落座。凯文似乎被打断了思路,过了一会儿才接着说:“对于大都市的繁华,父母那代人标准的中产生活都产生了一种厌倦,不想换更大的房子,不想结婚,不想生孩子。”
“小时候最爱看外婆做太阳蛋叉烧饭的样子,专注而愉悦,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我的父母年轻时物质上确实富裕,但是似乎一辈子都没有学会一件事件,就是生活本身。在别人眼中大概哥哥过的才是事业家庭圆满的幸福生活,我……只是个市井小商人,可是,这就是我想要的。”
凯文说的最后一段话是:“太阳蛋叉烧饭的米确实很硬,不大好吃,但我还是希望保持这份家族传统。毕竟,物质过剩的时代,好吃的东西很多,值得思念,慢慢品味的时光却稀少。我卖的,是旧时光的痕迹。”
叶晓走出半坡咖啡时已是黄昏,华灯初上,行人急匆匆踏着归家路。她突然想起曾经看过的一篇关于香港历史的文章,开头的那句话是:“一个人,一个城市,一个时代,都终究是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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