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村东隅是一处土石冈,冈上有一棵万年云杉,两棵千年杏树,三棵百年古槐。朵朵金菊幽香,处处野草青黄。云水白浪翻滚,天色蓝帆远航。
冈下一条丁字形的土路平整不宽,两车并行占满,路人不稠不稀,南通集贸市场,北至村庄农田,西达村子中央。
冈的东面是黑水河,河滩上生长着野椒和野菊,像火一样燃烧,照亮着黑暗的河水。冈西面百米开外的土路边有一棵白茶树,树下两间瓦房,房前挂着一块半尺宽、一尺长的木牌,上面写的是:不值一条鱼的白茶汤。
不值一条鱼稍黑略瘦,中等个头,眉清目秀,凸凹有致,笑魇如花,声音悦耳。她独自经营茶汤生意,每日只沏九碗茶、摊饼不过九张,烤香肠仅有九根。门前一张大木桌旁常有农夫喝茶闲侃,屋内外间两个木桌边时有茶客谈天说地,房后种有蔬菜瓜果,圈养一群鸡鸭。
“你的洞穴挖好了吗?”不值一条鱼将一碗茶汤端到我跟前,接着,她将壁灯调亮了一些。
“快了。”我用勺子舀汤,吹凉后喝下一口。
“今儿人不少啊!都是来听爬地先生吹埙的吧!”一个白面农夫走进,在我对面坐下,“热茶汤一碗,俩饼子,香肠两根,烤焦点!”
不值一条鱼又沏一碗浓香的白茶汤,端送给白面农夫:“饼子卖完了,香肠剩一根。”
“几天不来,没想到生意这么好啊!”白面农夫笑了笑,拿勺搅汤,一双三角眼睛不住地打量我,“爷们儿好面生啊,哪里来?”
我笑着自我介绍:“我叫不值一只羊,就一个人,落户到此有六天了,在前面的土石冈安居,我的洞穴快弄好了。今日人不少,我借机会向各位老少爷们问好!恳请乡邻不要嫌弃我残疾,如有用到我的地方,我一定会衔命而为,决不负乡邻!”
白面农夫问道:“二十几了?结过婚吗?”
我回道:“三十四岁了,未曾有过婚姻。”
白面农夫朝我翘起大拇指,扭脸向不值一条鱼说:“你听听,人家说得多好;你看看,人家多帅气啊!不值一条鱼,做个媒拉个纤呗,给人家撮合一个婆娘!”
不值一条鱼站在收银柜台旁,笑道:“有合适的肯定会牵牵线,可是,你看看,村里的姑娘早早地嫁人了,没出阁的也早早地许配好了人家,剩下的是些女道士、修女、女妖、寡妇、老婆子……”
“咦!你别呱呱叫了!你就可中!”名叫半只鹅的男人谑笑道,“让不值一只羊坐在哪里烤个香肠、揉个茶叶……他动手,你跑腿,可美啊!大家伙说是不是?”
“嗯,半只鹅老弟言之有理!”白面农夫微笑点头。
屋里屋外的八个男人,除我之外,都笑起来。
不值一条鱼不热不冷地笑道:“我恶业重,配不上人家!你这人,真是个浑球,净拿老娘开涮!”
“不就克死俩短命鬼嘛,啥家伙恶业重啊轻啊的,你不要听那几个女妖瞎扯淡!才三十出头,该找个就找个呗,早已是个破娘们了,破罐子破摔不正常嘛,装啥家伙圣女啊!”半只鹅肆意胡言。
“你给我找呀!你这人,浑球得很!滚蛋!”不值一条鱼笑意全无,显得很愤怒。
“等会儿,听了爬地先生吹埙曲之后再滚好吧!”半只鹅的脸抽搐了几下,“你咋啦?你不是挺好开玩笑的吗?”
“没有你这样开玩笑的!太伤人!”不值一条鱼用纸巾擦了擦几滴眼泪。
白面农夫转身,伸手拍半只鹅的肩膀,假装生气地说:“老弟的这玩笑过份了!过份了啊!不能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有些伤人了啊!”
我想融入到人群,可人们拿我取笑。
我想接近众乡邻,可大家对我不好。
你伤他伤我最伤,好在我已改变了。
不拍桌子甩袖走,烟火尘世真热闹。
我站起来,走到柜台前,转身说道:“爷们之间随便开玩笑,可是,不要拿我跟不值一条鱼开涮,人家一个女的挺不容易的,有情义的来照顾一下人家的生意,闲散的别欺负人家!她的茶汤、摊饼和烤肠做得干净可口,九茶九饼九根肠,不急不慌不贪心。这样的人是有骨气的,有道德的,有品味的!值得人们学习!”
人们大笑,气氛欢腾。不值一条鱼双手捂口,笑眼泪光闪闪,看一下我,看一下众人。
人们可能是在笑我幼稚、愚蠢,但我就是想要那样说!
“听听!这爷们说得多漂亮啊!”白面农夫鼓掌,“非同凡响!我就从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话!”
“不值一条鱼,爬地先生是谁呀?是这里的乡村音乐家吗?”我付了一厘钱的帐单。
“爬地先生住在土石冈北头的天然大洞穴里,守着一堆灰烬,从不说话,不吃不喝,不哭不笑,每个月的月底若有圆月亮升起,他就会爬出来,到冈上的万年云杉树下吹埙。”不值一条鱼站在柜台旁,向土石冈上望。
我心中纳闷,既然爬地先生的洞穴在土石冈附近,我怎么就没有发现呢?只顾忙着在冈南头挖洞穴,连近邻在哪里都没有留意到,真是粗心大意。
“爷们儿,往后,你可是有耳福啊!跟不吃不喝不死不灭的爬地先生同在荒冈做邻居可是福啊!”白面农夫付了帐后,笑问:“钥匙给不给。”
“钥匙丢了!”不值一条鱼拿着刷子刷烤炉。
坐在外头的两个老汉先后进屋付茶钱,问钥匙给不给,她头都不抬地连说了两个没有。
白面农夫搬着椅子走到房外坐下,掏出一支劣质香烟,眼盯着我:“爬地先生已经活了几千年了,但谁也不知道具体是多少年啊!我的太爷爷告诉我爷爷说他爷爷的太爷爷在时候就听太太爷的太太太爷爷讲爬地先生的故事。你知道是几辈吗?”
“我可不知道!”我觉得白面农夫有些阴阳怪气。
“祖宗十八辈!”不值一条鱼用手指轻轻地捣我,笑盈盈的样子十分好看。
“一边去吧!八千辈也到不了头!”半只鹅掏出一分钱掷到柜台上,对着靠在柜台边的我咧嘴一笑,“你别听这俩熊货瞎呱呱叫!爬地先生没有一万岁,也得有八千岁了。而且,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杀死他!”
“法师呢,法师也不行吗?”我瞪大了眼睛。
“法师算个屁!以前,魔王没有被怼死的时候,用尽了所有手段都没有弄死爬地先生。”半只鹅趴在柜台上,伸手抓住不值一条鱼的发髻,低声问道,“里间房的钥匙在哪?”
“你这人,想干什么?”不值一条鱼拿出九枚一厘钱币,“给,找你的钱!听了爬地先生的埙曲后回家去吧!”
“你放着吧!”半只鹅松开手,“我有点困了,想去你的里屋躺一会……钥匙给不给?”
不值一条鱼把手里的钱放进抽屉,眼往里屋斜了斜。半只鹅意会之后,径直走向里屋。
两个四十多岁的闲汉见状,起身到柜台前付账,然后,磨磨唧唧地走出瓦房,嘟囔道:“月亮都出来了,爬地先生咋还不吹?”
“可能又睡了!走吧,回家去!”一个二十多岁的子将半厘钱扔在大木桌上,悻悻地走了。
“爬地先生的一首埙声是万年不变啊!”白面农夫一个人在房外,笑道,“爷们儿,要过钥匙吗?”
“什么钥匙?要钥匙干什么?”我看见不值一条鱼把脸扭向一边。
圆圆的大月亮挂在土石冈上的古树梢。
白面农夫坐在外面抽烟,我杵在柜台旁向土石冈望,不值一条鱼把灯调暗许多。
“爷们儿,来,坐这!”白面农夫把椅子放在门口,一本正经地说,“等会就有埙声飘响!你,哪也别去!就坐这门口,好好听啊!”
“你不听了吗?”我坐到椅子上。
“我打就来听,不差今儿!我有事,先行一步。”白面农夫临走时拍了拍我的肩。
我知道白面农夫在愚弄我,也猜到了不值一条鱼的瓦房里屋的秘密。
几个光棍闲汉,彼此之间心知肚明地假借听埙之名等待着被挑选,向她讨要钥匙。尽管各自的心和脸上沾着屎,但还是要用透明胶带粘盖一下。
“不值一只羊,谢谢你今晚说的话!进屋喝口水再走吧!”她站在门口。
“坐的够久了,该回家了!”我起身向荒冈走去,回首看到她轻轻地关上了门。
愿梦里会拔掉一根根扎在心头的刺,
可现实中的真相是我唯一的记忆,
怎么能够用神仙或妖怪糊弄最后的倾诉!
虚假伪善的冰刀雪剑弥漫天地之间,
想从心底掏出快发霉的一朵云晾晒,
要憋着疯、一本正经地拿狗屎抟的盆盛洁白!
一声凄婉的埙音从冈上传到耳畔,神秘的呜咽倾诉着悲凉,像一盆冰倒在后背,汗毛炸起来了。
爬地先生,远古时代的最后一个洞穴人。
随着哭累的埙或者是人停下发呆,月亮回到了从前,照耀着欢乐的一家人。
埙声忽又响起,有蜜一样的笑流淌,像是爸妈带领着兄弟姐妹在月光下给云杉幼苗浇水。
动人的音符总是闪烁着泪光的笑,受了伤或患了病的身体免不了令心儿碎一场。
爬在地上看亲爱的人跳舞唱歌,爬回洞穴守在火堆旁边和亲爱的人吃饭聊天。
埙声是淳朴的梦,没有欲望,是远古时代的男孩睡在温暖的火堆旁边发出的呓语。
埙的泛音似惊雷,惊醒了孩子美满团圆到永久的梦,火堆熄灭了,亲人不见了!好冷!好怕!
埙音是一声声的哭喊和追问,自己是在梦里被亲爱的人杀死后永远地留在了梦中吗?亲爱的人都去了哪里?
腿坏了就难以寻找到食物,就与大家不一样了,成了众人的累赘,于是,人们假借神的名誉杀害了一个不是妖怪的人。
爬在地上的爱只是一个人的事情,与别人没关系吗?如果是肯定的,那好吧,爬地先生就永远活在自己的爱里!
神死魔亡梦永恒,
留在梦中我永生。
天毁地灭爱不散,
活在爱里我痴情。
钻进一个人的洞穴,守着一个人的火堆,吹着一个人的埙曲,无论时空怎么改变,只是一个人的守望,对谁都不说一句,对谁都不看一眼,谁想咋猜咋猜!
熟悉的是从前的人,守望的是最初的爱。
陌生的永远看不见,看到的永远守望着。
因为食物而哭泣、受辱和被抛弃,所以,永远不再吃喝任何东西;因为死亡而恐惧、挣扎和被胁迫,所以,永远不再遭受任何损毁。
月光老去,荒野消失,爬地先生的梦和爱带着洞穴到时光里守望;时空坍塌,物质崩裂,爬地先生的梦和爱吹着埙曲到毁灭之外守望。
……
我爬到他面前,他坐在月亮下。他长长的头发,与我十分相似。他吹了很久,我一直在听。我看着他的时候没有一丝一毫感觉到他在看我,他看见的是自己熟悉的守望,我的出现是陌生的,他不需要去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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