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稍缓了一缓,我本以为它会慢慢停下,谁知天马很快发现驭着它们的灵力不对,长嘶一声发蹄急奔。刺耳的风啸声里,只听见宝瓶一声短短的惊呼,旋即滚入风中不见了。
宝瓶只怕根本驾驭不了那两匹天马!
我和两个妹妹想都未想,立刻挣脱了缚着我们的毛毯,化为人身向驭者厢奔去。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顾不得多想了。
见到我们的一刻,宝瓶眼里有浓郁的惊讶。但究竟也来不及解释,黄衣蹙紧了眉:“让开!”旋即和我一人一边抓住了缰绳。缰绳上有殷红的血,我们心底一惊,为了控制住这两匹天马,宝瓶的手已被缰绳完全勒破了。
好在此时的素索上只有我们一辆灵辇在行驶,否则和别车相撞,必是车毁人亡。
握住缰绳,我才知驾驭天马的不易。我不多的灵力潮水一般奔涌而出,转眼就被暴走的天马吸了个干干净净。晕倒的驭者横在我的脚边,我都无闲暇去看他一眼——这驾驭灵辇只怕要的都是灵力高绝的侍卫,我愈发后悔平时没有好好修炼灵力了。
宝瓶立在一旁看着我们,目光复杂,抓紧了车栏保持平衡。她已是面色煞白。
宝瓶啊宝瓶,可知你这一次算计,是要了我们一车人和猫的性命了。
天马的嘶鸣愈发刺耳,天旋地转,整个世界像颠倒了逻辑。我的手也被缰绳割裂,但不敢放开,只得忍着痛握着;青衣亦勉力伸出手来,覆上我的肩,将她不多的灵力度给我,然而这还是杯水车薪。
我们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边抓紧手头任何能抓到的东西保持平衡,免得被发狂的天马从车上掀下去,边尽力拉拽着那缰绳。然而几个没学过如何驾驭天马的人,能做的不过是输入灵力,迟早要山穷水尽。若不是这车厢足够结实,想必早已碎成一块块,把我们甩出车外了。
不成了,坚持不住了。
最后的最后,我闭上了眼睛,紧紧抱住青衣。要死了吗,从家里出来,历经这么多变故,最后却要死在这里,以这种死法?
倒是和妹妹们都在一起呢。
还有……哥哥。
那一瞬间,我唇边含笑。
就这样也好。
“都别动。”
天旋地转间,是九尾依旧淡然的声音。隐隐带着几分虚弱。是做梦么?可我的确靠上了一个坚实的胸膛,一时间簌簌的烈风都弱了下来,被他全盘挡住。他的手扣在缰绳上的那一瞬间,好像有什么大能的灵术,将时间空间一并禁止。
缰绳上的力量突然几何级地增大,两匹天马长嘶一声,瞬间人立起来!
车子又甩了一个大弯,然后死死卡在地上,惯性欲把我们的身子抛出车去。好在抓得紧,我和妹妹们互相支持着彼此,惊叫声连绵起伏。极致的力量使两匹天马脖子上被缰绳嵌进去,它们双膝一跪,倒在地上,死了。
终于,一切都停下了,灵辇,天马,我们几个。
当啷一声,宝瓶腰间的匕首掉在了地上。
她从没见过九尾,更没见过九尾的人形,此时瞪圆了一双眼瞧着九尾。死里逃生,她应是还没缓过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怔怔地放开怀里的青衣。青衣乖巧地闪出去,黄衣叹了口气,拥着青衣进了车厢。
迷昏过去的驭者仍旧倒在我的脚旁。
然而周围的这一切,我都既听不见、也看不见了。
眼前的男子失血过多苍白的脸,一头墨云也似的长发披散下来,没来得及扣好的衣襟里是浸没了血的绷带。天边晚霞将烬,有赤红的光镀在他的发际。
我嘴唇微微颤抖着,有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九尾轻轻道:“妹妹,我回来了。”
天色黧黑,我们已远远离开了素索,走进了空旷辽远的原野。一刻钟之前,宝瓶和九尾收拾好了车上仅存的金银细软,旋即九尾燃放狐火,将灵辇和死去的天马一并烧成了灰烬。
那个迷晕过去的驭者,则被他们安置在原野里一处安全隐蔽的小草房里,据说这是种田的郊民歇脚的地方。广袤无垠的嘉州盛产麦子,农忙季节,来回路程太远,种田的人来不及及时回家,晚上便住在这样的小草房里。嘉州没甚么伤人的野兽,把他放在这里,药效一过,他自然就会醒。
“以后别再做这样不要性命的事了。”
九尾对着宝瓶道。
宝瓶紧紧抿着唇:“老爷传信骗了小姐下车,然后换了驭者软禁我们,想以我们胁迫小姐,让小姐回家待嫁。与其成了她的拖累,不如我自己拼上一拼,成便成,若不成,这条命便当报了小姐待我的恩情。只是拉上了你们,是宝瓶对不住你们。”
“只是我到底疑惑,你是怎么知道我要下药的?”
宝瓶问着我,我不由得笑了:“说来也很巧,我听见了你和驭者的对话,总觉得哪儿不对,驭者的饭从来都是自己吃,你这是第一次要他也吃我们的吃食。我又看见你自抽屉里取出那药来。我哥哥有一本讲草药的书,我曾瞄过两眼,记住了几株草,你所用的药恰恰就在其中。我记着这药的效用,自然心生提防。”
“这药的解药,应该是香片茶吧?因此你今日的晚饭配的是果子烧酒而不是茶。不过我明白你要做什么之后,便用我们猫之间互通消息的方式告诉了两个妹妹,我们合力在革囊里藏了一些香片茶。”
宝瓶看着我,面色复杂:“我确是想不到你竟这样聪明。”
我微微一笑:“你不是想不到我这样聪明,你是想不到猫这样聪明。但本来我们和你们人类也没甚区别。况且我只是偶然得知了那药是何用,若那几眼看到的不是这株药,只怕我也没办法,就是知道了你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解药。不过我也很疑惑,你迷倒那驭者就是了,为何还要带我们一起?”
宝瓶苦笑:“小姐看似清淡,但我伺候了她这么多年,知道她离不得你们。若我只迷晕驭者,你们得知实情,未必愿意再随着和家里闹翻的小姐了。”
我叹口气,正视着宝瓶:“我们和你的小姐约好,本便是送我们到帝都便要分手。你一心为着你的小姐,很多时候却没有顾及别人的感受。”
宝瓶淡淡笑了:“也是宝瓶错了,只当你们几只刚出山林到我们这儿的猫,见了这般繁华富贵岂有不动心。车上小姐也是嘱咐我多以吃食玩物让你们高兴,宝瓶只当一路走到帝都,你们便自然而然不想离开了。”
我摇摇头:“但你没想到我们有哥哥,更从没想过留下来。”
“是啊,还是个能和小姐谈条件的哥哥。我一直只当是小姐在山林里捡到了你们。”
我远远望着苍黑中透出一点湛青的天际:“你和仙月的款待,我感念于心。但事已至此,便在这里分手吧,我们要去帝都参选,宝瓶你呢?”
秋宝瓶一身简练衣装,默默地伫在哪里:“自然是去找小姐。小姐也知道我会去找她,我想,我知道她在哪儿。”
这个丫鬟啊——我不知说她什么是好。
可想一想,若换了我几个妹妹是这样的处境,我不也会和宝瓶做出一样的事么?
我们便在原野上分了手。
脱离了人类世界的各种枝枝叉叉,一切又恢复到了最自然的状态。我们四个又化回原型,在麦浪里郊游一般地走啊走。黄衣和青衣很快便忘记了方才死亡边沿的惊险。
放眼望去,天色湛蓝,一望无际,星子漫天,是我最喜欢的天色,明天必然是个晴明日子。原野上麦浪浮香,绵延千里,有温热的风拂在面上,是极平和的景致。我两个妹子久居山林,从没见过这样的广阔天地,此时不由得看住了;我也是眼中异彩连连。
“外面真的好美,”我喃喃道,“有多少从来没有见过、想也不敢想的景色。就是一辈子这么流浪着,我也甘心。”
“不会总是流浪的,”九尾温然道:“这一路快结束了。”
黄衣和青衣并着肩,在前面的麦浪间土路上扑蝴蝶玩儿。我估量着她们听不见,轻轻地问着九尾:
“哥哥,这一路上的事是不是没有我看见的这么简单?”
九尾仿佛叹了口气:“是。但……”
“我知道,你不想让我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低声道。
九尾立住了脚,温和地看着我:“那对你不好。”
可我总觉得那目光里有几分哀悯。
我皱起了眉头,哥哥总这样怪怪的。
“你答应我,你答应我永远做我哥哥,永远做一个和从前一样的哥哥,也不许欺负青衣和黄衣。你答应我,我从此往后便听你的吩咐,也再不问你那些事。”
九尾怔在原地,倒像是我说了甚么不得了的话。
我蜜似笑起来:“傻愣着做什么?倒像我欺负你似的。你又不会卖了我。快来啊,哥哥——再不来,青衣和黄衣就要把蝴蝶扑光了。你到底答不答应我?”
九尾面上缓缓浮起一丝笑来,是真正平和、纯粹、温暖的笑,像找到了甚么不可或缺的东西:“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