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藏了九尾三天,车子走了三天。
白仙月一直没有回来,宝瓶惶急得很。我偶然一次见到她和驾车的车夫争吵起来,但没有什么结果。驾车的车夫仿佛不受宝瓶的控制,车子依旧行驶着,且不再允许我们下车。
黄衣和青衣问宝瓶究竟发生了甚么,宝瓶摇头不能答,只说车夫是白家的人,不等仙月兼软禁我们可能是得了白家的指令。但车上衣食如常,且仍是一路向着帝都,于是黄衣和青衣也没有再问。
我看着两个妹妹仍旧玩得开心,不由得笑起来,其实人类的事情和她们真的没有关系。只要衣食如常,便是这车永远也不停,不许我们下车,她们也不会很难过。
可这和我有关系啊。
因为这些大概和九尾有关系,而我在乎九尾。
还真是不让我省心的坏哥哥呢。
我很想问问九尾事情的前因后果,我想他一定知道——白仙月究竟是谁,九尾为何要帮她,如今又发生了什么——我曾经劝慰自己,白仙月可以照顾我们,因此九尾把我们托付给她,但这种假话已经没法用来搪塞我自己了。
可我没法问,自那晚起,他已昏迷过去三天了,滴水未进,粒米未沾。宝瓶为仙月惶急,黄衣青衣概不在意,没人管我窝里有什么。好在九尾虽昏迷未进食,气色伤势却是一日比一日好了,我便也不大担心。
第四日,马车穿过一道山门,眼前顿现一片广阔平原,辽远无垠,令从没见过平原的三只猫啧啧惊叹。
宝瓶说,我们已经穿过宁端懿三州的逶迤群山,到达了人口稠密富庶的嘉州。竹国十六州中,嘉州面积最大、人口最多,西部接壤矿区寿州,南邻水乡淮州,东部沿海俱是良港,交通便利,位置优良,是帝国的经济枢纽,也是帝都所在的衡州的门户。当年竹神带领麾下开疆扩土,便是以这里为起点。
马车到了平原,速度便快起来,简直一日千里。走的路似乎也不是寻常百姓所行的驿路了,而是一条路面白玉般莹润平整的宽道,路旁每隔十里必有华表,宝瓶称这是竹神所造的神迹之路‘素索’,横竖贯通了衡州、嘉州、镇州三大平原州。
素索上所行都是如我们一般天马所驭的灵辇,车厢上绘着家族纹章,俱是一日千里的惊人速度。尽管无人看守,一般百姓的车也是决计上不了这条路的。
宝瓶今日做的点心是杏酪,配着明前雀舌茶,吃着只觉舌尖一股低回婉转的甜意。灵辇提速,车厢就需全封闭,我两个妹妹没法在窗边观赏平原景致,便缠着宝瓶给她们讲竹神创国的神话,听得入了迷。我则心心念念九尾何时能醒,无暇听故事,懒散地在一旁打着瞌睡。这几天提着精神看护九尾,是有些累了。
我的瞌睡打得半睡不睡,因宝瓶的神话讲得甚是吸引人,我也不由得听住了,舍不得睡过去。她倒真是深藏不露,一个丫鬟而已,却知道这么多。今天她倒也比前几天有些兴致了。
转眼快到了吃晚饭的时间,迷蒙中,我只听宝瓶在笑:
“嘉州白猪久负盛名,肉质甘甜细腻。如今恰好到了嘉州,待路过城池,我便求驭者去买些好肉来,晚上给你们做烧猪肉。酱油猪肉也鲜美得很,猪肉片成条块,先用甘汁蒸煮至烂熟,杉木筷子能戳穿,然后浇入酱油、料酒、砂糖,保证吃了再也不忘这味道。”
曾经住在山林里时,也偶尔遇见野猪,但凭我们和野猪体型的差距,想吃到猪肉是不可能的,因此我们三只猫都嗜好猪肉,毕竟这是在人类身边才能吃到的东西。
偏生仙月多吃素,好精致点心和淮州小菜,这样的肉菜她在的时候是一概不吃的,也就是这三天我们才吃了一些,青衣消化不好,但她也爱吃。听宝瓶这样说,纵我困得混混沌沌地,都食指大动。
于是我两个妹妹放宝瓶去准备吃食了,她们自己则不知道又寻了甚么新鲜玩意儿去玩。我近些天一直浑浑噩噩,好在我素来便懒散,黄衣知道我不喜欢人管,自己便能自得其乐,便也不问我;青衣大概意识到了我出了点什么变故,不过我不说,她也不问。于是我一直伏在那里。
马车似乎停了下来,宝瓶打开窗子,一股微冷的新鲜空气拂进来。不知为何,我最近的听力是愈发好了,依稀听见了宝瓶和驭者的对话,应是求那个驭者去买肉。
驭者凶恶得很:“这事可以,但……老爷派了人来接应,务必要照料好贵猫们,若有闪失,仔细你的命……”旋即宝瓶赔笑:“大哥放心,今晚做了饭菜出来,也请大哥赏脸吃几口,最近旅途劳累,只当是婢子谢谢大哥……”
我听在耳里,恍惚只觉得不对,越想越心惊。于是我勉强挣扎起来,钻到自己的窝里去,只见九尾依旧沉睡未醒。
我凝着九尾,哥哥啊哥哥,你这会儿还不醒,让妹子自己做决定,可知是要了妹子的命了。况且若一会儿事情都如我所料,你让妹子拿你怎么办呢?
我勉力推了推他,却像推一块大石。
突然我发现他的睫毛颤了颤,心下顿时一喜,他的疗伤应是快结束了。仔细想了想,自窝外偷了纸笔回来,写了一篇泥水印放在了他脚边,旋即扭过身去找黄衣和青衣。
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有许多用不着出声便能互通信息的方式,纵宝瓶多么聪明也万万觉察不到。
晚餐桌上,宝瓶果真依着白天的话做了猪肉来,又配上了新鲜果子烧酒和青团点心。我和黄衣大快朵颐,就连青衣也吃了不少,宝瓶还将肉盛了盘子递出去,拿给外头的驭者吃。
吃过晚饭、盥洗完毕,本该是宝瓶接着给我们讲故事的时候。可突然我头重脚轻、身子困乏,有沉重的困意抓住了我的眼,眼皮不受控制地重重合上。不过一会儿,我和两个妹妹便伏在地毯上,甚么也听不到了。这个过程,不过是四五秒。
果真是很烈性的迷药呢。
不过,这是宝瓶所看到的。
我察觉到她一步步走过来,有沉重的阴影覆在我头上。她探了探我们的呼吸,见我们的确昏睡了过去,便轻轻叹了口气:“对不住了。”然后她轻轻将我抱起,放在帷帐旁的藤筐里;又将我的妹妹们抱了过来。不放心也似地,她用毯子将我们牢牢缚在藤筐里,又将藤筐固定在床边沉重的梳妆架上。
之后,便是静默的等待。
我假装昏睡,心里暗暗地思忖着。宝瓶下在猪肉里的迷药应是自白仙月在车上的抽屉里取出来的,白仙月教过她用法。这药能对付有灵力的人,但并非无色无味,宝瓶只怕是早就把药放在了熬煮猪肉的甘汁里,文火慢炖渗进肉中,药量便不大。想迷倒驾车的驭者只怕不是易事,只别被发觉了就好。
可这等待也太漫长了,对于好动的我,假装昏迷完全不动真的是苦差。而且好死不死黄衣的尾巴横在我的脸前,好长的绒毛儿伏着我的脸,害得我直想打喷嚏。一个喷嚏出来,我这些算计岂不是落空了?于是只得苦苦忍着。
突然,马车横了一个大弯,像是突然走到崎岖的石路上,整个马车都要倒置了,我们几乎被甩出藤筐,若不是毛毯缚得牢,只怕我的脑袋现在已经在地上开花了。
我乍然一惊,才想起驭者不过那一个,迷药药效一旦发作,这车便无人驾驭。驾车的天马是有灵力的灵兽,一旦失了控制,很可能就是车毁人亡!
宝瓶看起来温文沉静,却没想到她胆子这样大!
好在高脚柜下面我的窝塞得紧实,应是不会把九尾给甩出来。
风声、马嘶声、车厢内东西的倾倒摔碎声声声入耳,掺着驭者的叱骂和惊叫。他应是很努力想将奔腾的天马拉入正轨,但灵力被迷药所封,他对马车的控制一点点儿弱下去,终于他意识到是被自己人下了药,但已是来不及了。
我心下好奇得很,微微睁开眼睛想看车内情景。一片凌乱中,只见宝瓶紧身衣装,手里握着一柄匕首,一脸严肃紧张,正倚在车板上仔仔细细听着车外的动静,对驭者的叱骂不为所动。驭者声音消失的那一刻,她匕首一割,断了车厢去往驭者厢的锁。
好个宁折不弯的丫鬟。她倒未必有什么灵力,但一旦察觉被控制,没有主人指点的情况下,竟有胆子出了这样一个妙计。这个杀伐果断的脾气我喜欢。
果然有什么样的主子便有什么样的丫鬟,白仙月便是个伤敌三分自损八百的性子,她接九尾一掌的音容笑貌历历仿佛在我眼前。
然而形势已经不能容我多想,车的颠簸愈发狂乱了,轰然震颤中,车厢似乎要片片碎开。我两个妹妹顾不上再伪装,我们三人一起团团抱紧;最后一刻,宝瓶抓住了马车的缰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