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衣人转眼间就去得无影无踪了。
白羽掐了掐自己的脸,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然而脸庞上清晰传来了痛觉。
抬头看去,只见星辰闪闪竞耀,屋顶上那块窟窿,确实存在。
白羽觉得不能把刚刚发生的一切当做醉酒间幻梦来看了。
然而,白羽终究是不敢相信这样一个事实:自己适才与一个近乎仙人的术士对酒高歌,那术士甚至还起了收他为徒的心思?
那人早已去得渺然无踪了,似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明日,果真要抛下一切,孤身一人去折柳亭践约吗?
就因为这似真似幻的一面之缘,自己便要去赴约吗?
白羽突然觉得恐惧起来了,那是一股对未知的恐惧。
自己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书生,凭什么能得到前辈高人的青睐?那人真是想要收自己为徒,还是另有所图?更何况他也说了,修行之道千难万险,百逾火中取栗……真的要去吗?
白羽下不了决心,又仰头灌了一口酒。
抬起,放下,抬起,放下,抬起,放下,如此重复了数次之后,少年突然不耐烦起来,将那酒瓮一把抱了起来,将残酒一气猛灌了下去。
美酒下肚,似是点燃起了少年的豪气,他重重将酒瓮一放,仰天大喝道:
“我日日夜夜所祈盼的,不就是从那书阁之中挣出去吗?如今机会就在眼前,我为什么不紧紧抓住?!哪怕只是学了那位前辈一半本事,也足够飞天遁地了。又何愁不能建功立业,流芳百世!”
少年这番豪言说完,就欲回家辞别严父,然而转身才行了不过三步,便又犹豫起来了。
“罢了!”少年狠狠一跺脚,从怀里又掏出了三文铜钱,回返到酒铺之内,自语道,“踏一卦吧!”
因那青衣客出手阔绰,那店二也就格外招待了,一条酒桌左右两侧各放了一节红烛,虽被那青衣客捏碎了一节,却还有一节在那里幽幽的亮着。
烛光映照下,少年将那三文铜钱一连摇了六次。
“履卦,初九动。”少年喃喃道,眼中放出了喜悦的光。
“初九,素履往,无咎。”
……
次日,白氏宗祠。
白景坐在镔铁玄豹座上,盯着那站在那石阶下的白羽,悠然道:“听说,你昨日把靖远侯府内的教习程翼打了?”
白羽点了点头。
“你……”白景沉吟了半晌,竟是没有喊出“杖刑”那两个字,而是道,“你抬起头来。”
白羽懵然不解,却还是依言抬起了头。
只见宗祠那座铜铸的武安君的塑像之下,正襟危坐着父亲白景,父亲左右两侧,又各有两张座席,左侧那两人白羽还认识,是二叔白渊和三叔白宁,右侧那两张脸竟是全然不识,只怕是从没见过那二人。
“我听侯府的人说,你是因为那姓程的轻辱先祖才动手打他的,果真如此?”
“确实如此。”
“好!”白景赞许一声,面露喜色,“白家后人哪能任由外人轻辱先祖?羽儿,你做得不错,总算是几分我白家男儿的模样了。”
白羽万未料到父亲竟会如此说,大喜过望,一揖到地,高声道:“多谢父亲大人夸奖。”
白景却似对这八个字置若罔闻,只是转头对右侧太师椅上那两人道:“不知两位先生意下如何?”
那坐在上座,穿着一袭金蟾袍,留着三缕山羊胡的中年男子道:“不错,虽然文弱些,却也有几分骨气,不失为我宁府佳婿。”
宁府佳婿?白羽心头猛跳了一下,他猛地想起近日武威城内一个传得极为热络的流言:
天水宁家要来凉州招赘了!
“哈哈哈哈”白景朗笑道,“既是如此,看来我白家要与宁府喜结秦晋之好了?”
“父亲!”白羽猛然抬头,“您在说什么?”
白景见他遽然出声打断自己,心下十分不悦,阴沉着脸道:“为父这是在为你谈亲事。”
“可是孩儿现在还没有成亲的打算,孩儿回家,是有要事要向您禀报。”
“住嘴!”白景厉喝出声,豹眼圆睁,“宗祠之内,轮得到你说话吗?!婚姻大事,由得你这个黄毛儿做主吗?!”
白景说完这几句话,面色稍霁,这才回头对那山羊胡子的宁先生笑道:“是犬顽劣,让先生见笑了。”
宁先生摆了摆手,笑道:“贤侄年方十七,真是英气十足啊。”
白景淡淡一笑,又向着下座那麻袍道者问道:“吴先生可相好面了?”
那吴老道点了点头,“贤侄面相与宁姐倒是相合,只是……白宗主拿不出生辰八字来,让老朽着实难办啊……不知八字,何以批命啊?”
“何必批命!”白景大袍一挥,“合卺之礼,但求属相不冲即可,哪里要什么批命!”
“贤侄与宁家姐,属相确是不冲的。”
“那就够了。”白景转过头来对白羽道:“你回去收拾一番,即日便跟宁先生去吧!”
“即日?”白羽满脸的不可置信。
“当然”白景睨起眼来,沉声道:“你还想等到几时?”
“我记得……”白羽的喉头哽了一下,“父亲上一次见我已经是三年之前了吧?父亲就真的这么不愿意见我?”
“为父身为宗族之主,事务繁忙。”
白景竟然只是冷冷的说了这十二个字,再不多做解释,只用他那豹子也似的狠厉目光,死死盯住白羽。
“呵!”白羽冷笑,“那父亲今日为何竟有空来关心我的婚事了?”
“宁家乃我整个凉州内有数的名门望族,为了让你能攀上宁家这段好姻缘,为父自然是要操心的。”
“好姻缘?父亲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你又知道什么?”白景的脸上已经罩上一层乌云。
“宁老爷子膝下只有那么一个女儿,虽然脸上一大片乌青胎记,仍被宁老爷子视若掌上明珠。而且……据我所知,宁府招的是赘婿吧?”
“怎么?”白景仰起下巴,用眼角的余光睥睨着白羽,“你觉得入赘宁府委屈你了?”
“父亲您是把您的亲生儿子当成了您攀附宁家的筹码?”
“是!”白景厉喝一声,连镔铁玄豹座上弹起,直奔到石阶边沿,戟指道:“你这庶出之子,能为我宁白两家缔结秦晋略尽一份绵薄之力,是何等的荣幸?你竟犹不自惜,还在这里质问于我!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父亲!”
“那父亲眼里可还有我这个儿子吗?入赘他人府邸,对一个男子来说是何等的侮辱,父亲可曾想过?连生下来的孩子,都不能跟自己的姓!这可还有一丁点身为男子的尊严?!父亲您问不都问一句,只见了这两人之后便急急把我赶走。身为人父,您可算得上是慈?!”
“呵呵”白景气得冷笑起来,“我有七个儿子,对他们六个而言,我都是慈父,唯独对你来说,我不是!因为你只是贱婢生的种,你不配享受我的慈爱!”
一直端坐不动的白家老二白渊一听此言慌了神,连声道:“大哥慎言,宁府的人还在呢!”
那一旁的宁先生此刻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只听他阴阳怪气道:“白宗主,你之前可没跟我说,他是从一个贱婢的肚皮里爬出来的呀?”
“这……”白家老二这时急了,见大哥沉着脸不说话,连忙出来打圆场道:“您看您看……这孩子好歹也有白家一半血脉不是?”
白家老三此刻站在一旁,一声不吭。
那宁先生冷冷一笑,尖着嗓子道:“不必了,我家姐自知貌丑,寻不到如意郎君。可不会自甘下贱,与一个婢女的儿子成亲。白景,我家老爷子看得起你,想要从你白家来选个夫婿,这是何等的恩赐?你倒好,三个嫡出的宝贝疙瘩不舍得拿出来,给我们一个庶出,庶出我们也就认了,居然还是这么一个贱婢生下来的种。白景,你还真是给脸不要脸啊!老吴,咱们走!”
白景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白家老二还在那求情,被那宁先生一把掀了过去。
“慢!”竟是白家老三白宁伸手拦住了宁家二人。
“先生说话的语气是否欠妥?这可是我白氏的宗祠,还从来没有人敢如此放肆!”
“哦——”宁先生笑得阴冷,一只手捻着山羊胡道:“尊驾还欲动手不成!”
白宁一脸阴鸷,“正有此意!”
宁先生冷笑一声,出手如电,只听得一声高亢龙吟炸响,湛青龙鳞隐现,只一招,便将白老三身上刚刚腾起的雪光粉碎,并将他一连击出七丈之远,拦腰撞上了宗祠之内一道粗可合抱的硕大石柱上。
“武安君子嗣,也不过如此!”
“欺人太甚!”白渊也恼怒起来,看着倒在石柱下不断呕血的三弟,怒火中烧,周身雪光大起,就要擎掌冲上去。
“二弟!”关键时刻,白景终于开口喝止了白老二。只见他双手作揖,对那宁先生深深一礼道:“舍弟鲁莽,冒犯尊驾,还请尊驾海量,宽恕则个。”
那宁先生冷笑道:“宁家隐世百年,不曾参与武林争斗,真以为宁家‘龙吟诀’吃素了不成?从此地开始,若再有人胆敢阻拦于我,白府上下,鸡犬不留!”
说罢,振衣而去。
白景目送着宁家二人身影消逝,一张脸上渐渐涨成了猪肝的颜色。
他盯着白羽,一双猩红的豹眼几乎要粘连着血丝决眦而出。
“老二,把戒罪鞭拿过来,我要打死这个逆子!”
“大哥,息怒啊,侄儿他也只是……”
“凭什么!”
还不待白家老二为他求完情,白羽已经梗着脖子朝着白景怒吼了出来。
“凭什么你就要打死我!”
“你这畜生居然还敢问我凭什么?就凭我是你老子!我……”
他正欲过来踹白羽一脚,却被白老二死死抱住,白老二知道,以白景那六品武者的可怕实力,真的有可能一脚把身体孱弱的白羽踹死!
“侄儿啊,你别嘴硬了,快求求你爹吧!”
白羽绷紧了嘴,一言不发。
“老二,你给我起开!”
白景一脚踢开白家老二,气冲冲跑到白羽面前,怒喝道:“跪下!”
白羽纹丝不动。
白景见他如此,更加怒不可遏,一掌拍在他肩胛骨上,硬生生将他拍得跪了下来。
青石地面都被砸出两道深深浅浅的裂纹。
“昨日你打伤程教习的事,我都已经既往不咎了,你竟如此不知好歹,得寸进尺!天水宁府是何等煊赫的门第?!若不是那宁家姐生得丑,且必须入赘宁家,哪里有我们白家的事?哪里有你这子的福分?你竟然还不知足,说做赘婿折了你的男子尊严!我呸!”
白景对着青石地面狠狠地啐了一口。
“你一个从未拿过刀的人,也敢说算一个男子?!”
“那是因为父亲您从来都不让我碰兵刃!”白羽大声争辩道。
“嘿嘿”白景怒极反笑,“那你倒是说说,我为什么不让你碰兵刃?”
白羽低下了头。
“经脉淤塞不通,习武八年尚未炼出真气,白氏宗族百年来都没出过你这样的废人。十三岁那年,宗族举办少年子弟初试,统一皆用棍棒比武,到你上场,对手只一棍便将你打下台去,把为父的脸都丢尽了!你居然还敢说我不让你碰兵刃!你配吗?!你碰兵刃,是对兵刃的侮辱!”
“让你做校书郎,你不愿意,让你做赘婿,你不愿意,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孩儿也想做持戟武士,驰骋疆场!”
“你不配!”白景吐沫星子喷了白羽一脸,“你就是个为人奴役的贱命,跟你的娘一样贱!”
他如此痛骂犹不解气,在中庭之内焦急的踱来踱去,“既然你这也不做,那也不做,好,从今以后,我白景再没有你这个儿子,只是我白家一个最贱的杂役,挑粪,浣衣,便是你日后的职责。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凭什么父亲就一定认为我是条贱命!”
“就凭你是贱婢之子!”
少年的两只拳头猛的攥了起来,“在您眼里,自从我娘生下我那一天开始,我的命运就注定了,是吗?”
白景的下巴扬得更高了,“一点不错。容你活到今日,已是我最大的仁慈了!”
少年的身子猛的颤抖了起来。
容我活着,便是他最大的仁慈了!
容我活着,便是他最大的仁慈了!!
容我活着,便是他最大的仁慈了!!!
哪怕脑海中早已有过类似的念想,此刻亲耳听到那个从血缘上说是他父亲的男人如此说,白羽还是感到天翻地覆,心痛不能自已。
白景此刻怒气已出了大半,犹自恨恨道:“你就在宗祠跪着,跪到明日卯时,去杂役院报道!”
“我不会再跪了!”白羽说着站了起来。
“怎么?你还想反了天不成?”
“父亲,不,宗主,自即日起,白羽与白家一刀两断,再无半点关系!”白羽冷冷道。
“哦?你这时候倒是有几分肮脏骨气啊?走出去白家,凭你这一副孱弱身躯,你以为你能活过三日吗?”
就连白家老二也急道:“侄儿,你别怄气了,快跟你爹道个歉,认个错。”
白羽冷笑一声,“男儿一诺,重逾千钧,焉有食言自肥之理?从今以后,我白羽便是饿死街头,也与你白景白大家主无关。”
“好!好!好!”白景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满面髭须乱抖,“你马上给我滚,给我滚出白家。”
白羽最后又看了一眼白景那张气急败坏的脸,转头向宗祠走去。
白景紧盯着白羽的背影,大声对白老二道:“日后若见此人登门乞讨,立刻乱棍打死!”
字字如刀。
白羽回头,紧盯着父亲的那双豹环眼,吼出了生平第一句誓言。
那是白羽蜕变为白虎的第一声咆哮。
“不乘驷马高车,不过汝家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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