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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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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道逢酒客问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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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威城里的槐叶又落了。

    靖远侯府内,书阁庭院之中,已然落了一地碎金。

    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黄叶,白羽忽然无奈苦笑了起来,放下了正在抄写《公羊春秋郑玄注疏》的狼毫细管。

    “又是秋天了啊……算起来……已经是第三年了啊……”他叹息一声,骤然间怒气勃发起来,大声嚷道:

    “想不到我竟然在这靖远侯府呆了三年,做了整整三年的校书郎!三年来,天天都要跟这发了霉的竹简古书打交道。抄书!抄书!抄书!抄这些从死人嘴里漏出来的话!抄这些屁用也没有的混账东西!”

    他说到这里情绪更加激动了起来,看看左右无人,他霍地站起身来振臂高呼:“我也是武安君的子嗣,我也是白家的血性男儿,凭什么我就不能披坚执锐,驰骋疆场!凭什么我就要一辈子抄死在这书阁之下!”

    “你不服?”

    书阁外突然传来一声冰冷的发问。

    白羽抬头一看,只见门槛外霍然立着一名青衣男子,三十多岁年纪,身形精瘦,白净脸庞,八字胡撇的老长。

    完了。白羽心想。

    那人正是白羽的顶头上司,书阁教习程翼。

    这老头子怎么会这时候来?他这时候不该跟侯爷在一块品茶吗?这狗娘养的还真会赶时候!

    白羽虽然心中骂娘,面上却是再也不敢表露出一丝怒气了,只见他恭谨地揖手见礼,讪讪道:“程教习,卑职没有别的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程翼厉声打断了他,“你以抄书就委屈你了吗?!”

    “卑职不敢,只是……”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程翼不待他说完就将他厉喝道,“春秋大义,千古经纶,这等经典都被你骂成混账东西,你还有什么不敢骂的?!你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少年的面皮猛的涨红了。

    “自从你爹送你进府那天起,你就再也不是白氏宗族的少爷了,你就是个普普通通校书郎!你这一辈子就是个抄书的命!甚至就连抄书这一件事,你都做不好!这么一卷《公羊春秋》,你那五位同僚只用三天就抄完了,你呢?今天已经是第七天了!”

    “第七天!”程翼比了一个七的手势,一只手直凑到了白羽眼前,唾沫星子几乎就要溅到白羽脸上,“连书都抄不好,你还想投身行伍?你还想学武人驰骋疆场,建功立业?我呸!”

    程翼猛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姓白的我告诉你,我忍你好久了,三年来你抄的书错漏百出,害得侯爷隔三岔五就骂我管教不严。要不是看在你爹的面上,你还能在这书阁呆下去?今天你还真是得寸进尺啊,连圣人经典都敢辱骂,你是真不想在书阁呆了吗?”

    青筋一条条地从少年的额角蹦了出来,少年藏在袖内的手,也缓缓的攥紧了。

    “你还说什么武安君白起,你家的老祖宗就真是个英雄人物了?他要真是个英雄,也不会落得个赐死杜邮的下场!说穿了,他白起也就是个杀人百万的屠夫,助秦为虐的爪牙!”

    “砰!”白羽猛的一拳砸在了黄花梨木书案上。

    “呦呵!”程翼冷笑,“怎么,你还来脾气不是?”

    少年冷冷道:“大人骂我也就罢了,何苦辱及先祖?”

    “辱及先祖?嘿嘿……”程翼笑得讳莫如深,“若是别的人对我说这话也就罢了。可是你,白羽,你真敢说自己是白家的种吗?我问你,你知道你娘是谁吗?”

    少年一张脸已经被怒气烧成了紫红色,藏在袖下的双手捏得咔咔爆响。

    他最恨别人提起他娘。

    “你连你娘是谁都不知道,你也配说武安君是你先祖?你就算是白家的种,也是个杂种!”

    “砰”隐忍已久的少年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一拳狠狠揍到了程司阁的脸上,他那精瘦的身躯竟是连这一拳都支撑不住,直接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白净的脸庞上现出一道乌青的拳印。

    “你敢打我!你竟然敢打我!好啊好,白羽,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给我滚,给我滚出书阁去,不用再来了!”

    白羽走到那程翼面前,冷冷道:“大人,不管我娘是谁,我爹都是白景,我都是个堂堂正正的白家男儿!武安君是我家先祖,他无论一生功过如何,都是我家先祖,容不得你来侮辱!”

    他说完这些,摆了摆衣袂,对他拱手道:“后会无期!”

    说罢,昂首跨出了书阁门槛。

    书阁离靖远侯府的银戟大门距离并不算短,要经过三道回廊,两处假山池苑,还有一道内门,按说要走出去很要花一番功夫。可是白羽怒气填膺,脚下生风,不经意间,竟然已到侯府之外,站在了那肃深静幽的伏波巷之上。

    白羽一转头,斜阳正直射着侯府前那两道银铸大戟,那戟明灿灿的晃着,将那日光都晃得虚幻模糊了,仿佛隔世的流光都晃到了目前,使得那戟水波一般扭曲起来。

    白羽突然觉得胸口堵得发慌。

    十四岁到十七岁,整整三年的光阴都在这偌大的侯府之内磋磨殆尽。

    如今他出了这靖远侯府,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又能做些什么?也许,重新被塞进这侯府,也只是时间问题吧?

    “我也是武安君的苗裔啊!”白羽仰天大喊,“身为七尺男儿,难道不该如霍嫖姚一般跃马漠北、封狼居胥吗?父亲却非要送我来这里当个劳什子校书郎。如今宗族之内,那些个年轻子弟,怕是都已经武艺成了吧?日后边庭之上,怎么样也能搏得个一官半职,可我呢,我抄书抄了三年,除了一身孱弱的身躯外还有什么?”

    他如此大喊大叫了一番,终于喊得疲累了,猛一抬头,竟已是夕阳在山,气息奄奄了。

    回家吗?少年心中想。

    “可我有家吗?”少年嘴角牵起一抹自嘲的冷笑,“我那父亲,怕是巴不得我死在外面吧?对他来说,我就是他一辈子最大的污点。”

    他如此说着,迈动步子走了起来。

    靖远侯官威深重,偌大的侯府占了大半个伏波巷,因而这条青石深巷车马寥落,显得人气稀疏。白羽拖着脚步,竟是半晌未遇一人。

    夕阳残照之下,最易勾人愁思,正是初秋时节,凉州城内大道通衢之上尽数堆满黄叶,白羽走在上面,窸窸窣窣的破碎声便在脚下绽放。偶有骏马香车于身畔嘶越而过,于是那些枯死的黄蝶便又在白羽眼前翩翩然飘舞起来,然后打着旋儿、再次寂寂委顿于地。

    “此番我殴打教习的消息,估计马上就会传到父亲那里,呵呵,到时候,只怕有我好受的了。”

    “既然如此”少年喃喃自语道,“那我还不如先痛饮一番,明日再回去受罚。反正,一顿杖刑是跑不了的,呵,那又如何,不就是一顿杖刑吗?反正我从到大,也是挨惯了的,等打过了之后,再把我押回靖远侯府,每次都是如此,哪有什么新意!”

    少年如此宽慰着,出了伏波巷,走上那十丈宽的武威城主干道甘凉大道。沿着繁华喧闹的甘凉大道又前行了许久,他终于觅到了一处酒铺。

    迎风招展的杏黄招子上书着“姚家酒铺”四个大字,汉隶笔法,厚朴古拙。

    闻着风中那一股令人沉醉的酒香,少年终于提起了精神。他闻出来了,那是绿蚁酒的香气。

    此时天色已然擦黑了,酒铺内食客已然稀疏了不少,环顾酒铺,十张酒桌,倒有九张是空着的。最后那一张酒桌上,也只坐了一个青衣人,正抱着偌大一个酒坛子鲸吸牛饮。

    刚刚那酒香,应该就是从这酒坛里发出来的吧。少年心中暗忖道。

    “客官您要点什么?”一见生意来了,店二忙不迭的凑了上来。

    “这……”少年向怀里探了探,“要一斗……哦……不……六角……不不……两角……烧刀酒……”

    烧刀酒是最贱的酒。

    校书郎一个月的俸资不过五贯钱,刨去吃穿用度之外,也剩不了几个钱。他怀里总共也就五文铜钱,刚好够买两角最寻常的烧刀酒。

    那店二的脸立马拉得老长。

    “客官”那店二讥笑道,“若是如此,您还是先把钱付了吧。”

    白羽心中冷笑,一个店二,都这么狗眼看人低了吗?

    少年将那磨得发光的五文铜钱放在了店二的手里。

    看着手里那五文铜钱,店二眼里的讥笑意味更浓了,“客官您恐怕还不知道,我们姚家铺子里的烧刀酒,可是三文一角。”

    “什么?!”白羽大叫,“满城的烧刀酒都是两文一角,凭什么你们这里就是三文?”

    “呵呵”店二冷笑,“本店规矩便是如此,客官您要是掏不起那一文钱,您再去另寻他处。来来来,钱拿好,我劝您啊,再去别处转悠转悠吧。”

    说着,便把那五文铜钱全都还到了白羽手里,一脸笑意的下了逐客令。

    白羽铁青着脸,冷声道:“那就要一角,总该够了吧!”

    不料那店二越发骄横了,尖着嗓子大叫道:“一角酒?你子把我我们姚家酒铺当什么了?就是姚掌柜赏我们这些跑腿的,一回都不止一角酒,子,我奉劝你一句,你要是真没钱,就别杵在这丢人现眼了!”

    “砰!”只听得一声闷响,青衣人桌上突然多了一锭银子,店二一回头看见那锭银子,两眼都泛出光来,也不管白羽了,立马屁颠屁颠地向青衣人桌边跑了过去,温声问道:“客官有何吩咐?”

    那青衣人乜斜了一下醉眼,冷冷道:“给这位兄弟沽一斗酒,算我请的。”

    那二道:“这……敢问客官,您与这位……”

    “怎么!”二尚未说完,便被青衣人厉声喝断,“你这双狗眼连银子都不认得了,你要是不愿做这桩生意,好!”

    青衣人说罢,伸手便去抓那锭银子。

    “别别别”二连忙陪笑,将那一锭银子抄在手里,“我们做生意的哪有把银子往外推的道理,的这就去沽酒,这位客官,您也过来坐吧。”

    二瞥向白羽的目光,又露出了阿谀的意味。

    天下商贾,都是这般嘴脸吗?白羽心中感慨。他看了看那店二,又看了看青衣人,踌躇片刻,拱手道:“多谢兄台美意,可白某无功不敢受禄,这锭银子,还请兄台收回去吧。”说罢,就欲转身离去。

    “嘿……你这子,怎么这么不识抬举呢?你你你……”那店二又尖着嗓子嚷了起来。

    “友请留步。”青衣人叫道。

    白羽听得他开口,只得停下步子。

    “我看友面有书卷之气,想必饱读诗书,不才正有些许疑惑,还望友开解,这一锭银子,便做解惑之资吧。”

    “既是如此”白羽走近酒桌坐了下来,“兄台请讲。”

    “不急”那青衣人笑道,转头对那二道:“沽酒去。”

    那店二答应一声,立马抄起银子去了,不多时便抱出了一坛绿蚁酒,他这三个字,竟是比白羽许多句话更有效力。

    “独酌无趣,还是与人对饮有些滋味,友,请吧。”

    白羽已饿了半日,此刻闻到酒香,又听他如此说,再也顾不上客气,抱起酒坛一顿牛饮。

    待他放下酒坛,那青衣人才悠悠开口道:

    “不知友可知,何谓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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