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有许多人就座了,皆锦服华冠,笑容满面地相互寒暄祝酒,却让人无端觉得冷。
朱乔悄悄观察,这热闹的样子和春雨楼平时差不多,却又好像有点不一样……他们都笑得假假的。
另一边竖着一列琉璃曲屏,屏风那边是女眷,倒映出许多婀娜蹁跹的身影,让人心驰神往。
谢微尘端了一杯酒往中间众星拱月的地方走,厮微微提高声音通报:“谢公子来了。”
其实他从进门开始就已吸引了许多目光。
一身微黄的牙色衫子反射着月光,比天上的满月更加柔美动人。
无数各怀鬼胎的视线投来,朱乔浑身不舒服,不喜欢公子被人这么看着,低头沉着脸盯着他的衣角。
到了章宗炼面前,她和玲珑一起跪下,谢微尘祝酒道:“义父素来爱剑,微尘特意重金求来凌霜剑献给义父,谨祝义父宝刀不老。”
说起来,朱乔还是挺期待面见国公的。悬月楼的死士自便要熟读一本《武林志》,此书有数百万字,粗浅易读,详记了数百年来武林的风云人物和事迹,还有大大的门派与武功。
其间没有记载玄古派,也没有直接写章宗炼。但是自二十七年前,武林各个纷争中都能隐约看到他的参与。又因他创立了四楼,最后弃武从仕,权倾朝野,俨然是个神秘莫测的传奇人物。
“尘儿有心了,只是我早已不动兵器了。这剑虽好,也只能当着摆设。”章宗炼道。
朱乔才发现自己无法从他身上察觉到一丝内力,仿佛和普通人一样平平无奇,可是这洪钟般的声音却展现了他内力之浑厚精纯。
另外他语气虽含笑,却让人无法摸透他的真实心意。隐隐有一股宦海沉浮多年磨炼出的威严与滴水不漏,完全不同其他武林出身的草莽,这一点足以让人心生畏惧。
她出神时,猛的察觉一道冷厉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
“我听说春雨楼有一个楼奴一连杀了八奴,被你收作随侍,就是她吗?”
“不错,她很得力。朱乔,快来拜见。”谢微尘侧头对她道。
她跪下磕头:“朱乔拜见国公。”
迫人的沉默禁锢了她一会,只听章宗炼沉声道:“抬起头来。”
朱乔顺从地抬头,仍是低眼不看他,心中起了一丝异样。
她的脸庞映着温淡月光出现在众人视野前,毫无防备、毫无预兆。
章宗炼的目光变得无比震惊,眼神颤动闪烁,似乎整个神思心绪都被她的容貌震到了九天之外。
回想起来,冼夫人、韩太医见到她时,也是如此。
她的长相,究竟怎么了……
“你……”
颤抖的老手几乎握不住酒盏,酒水溅在深紫的衣袖上,泼出一道道深色痕迹。
他一出声又止住,因为那不经意溢出的哽咽,暴露了几十年来深藏不露的情绪,竟在此刻轻易崩溃。
满座贵客和朱乔一样不知发生了什么,顿时蔓延开一片诡异的静默,没有人敢出声。
朱乔紧张得出了汗,不由看向身旁的谢微尘,谢微尘淡然从容地对她安抚地笑了笑。
僵持间,有两人脚步声交错传来。
暗香浮动,但闻一个含笑的清朗声音:“宗炼兄,别来无恙。”
竟有人敢直呼国公为兄,众人好奇地往声源望去。
朱乔看到章宗炼身形一滞,似乎也有些茫然失神。她趁机抬眼瞟他,看看这传说里的大人物到底长什么样。
苍白的月光正好印在那张脸上。算算章宗炼大约年近半百了,发须斑白,面容清瘦,线条刚硬。
许是常年容色冷峻不苟言笑,脸上皱纹尤密,每一道纹路沟壑似乎都积着沉甸甸的算计与阴诡。不过身形高大,还残存着一些年轻时的俊朗英挺。
朱乔怎么也无法将他和那个创立四楼浪迹江湖的少侠对应到一起,或者说,人老了都会变?
她忍不住想象公子老了会是什么样,不禁低头微笑起来。
公子眷顾万物,万物自然也会眷顾于他。无论年岁如何变迁,他都是不变的绝世风姿。
说话那人走了过来,引得人群一阵骚动,纷纷起身相迎。
那人摆摆手道:“今日家宴,不拘身份,诸礼俱摒。”
这人言语平易,却反客为主,让在座众人无比紧张。他虽这么说,众人还是跟他拱手作揖。
朱乔十分好奇他是什么来头,便听章宗炼淡淡道:“朱贤弟。”
谢微尘也恭谨地喊了声“叔父”。
朱?朱乔瞬间觉得他亲近许多。
她忽然顿悟,依稀记得听人说过,昔年章宗炼、冼璋华、莫如衣和当初的梁王殿下,也就是如今的圣上朱启临一同闯荡江湖,这人不是皇帝还会是谁?
朱乔忍不住偷瞧了他一眼。
算起来朱启临只比章宗炼几岁,看着却比章宗炼要年轻许多。更奇怪的是,他的白发却比章宗炼还多。
与章宗炼截然不同的是,他眉梢眼角都是赏心悦目的明朗笑意,光明磊落、坦坦荡荡,显得无比温厚可靠。
这一眼恰好被他抓住,清风般温润的眼神瞬时凝固,变得和章宗炼之前如出一辙的震惊,就连他身后跟着的面白无须的苍老内侍也瞪大了眼睛。
朱乔心里一叹,已经习惯了。
谦和自持的风度一下荡然无存,朱启临失神地上前几步。
章宗炼走过来隔开朱乔,低声道:“这是尘儿新收的随侍,原先不过是春雨楼的一个楼奴,确实有几分相似。”
相似?
朱启临微微蹙眉看着章宗炼,章宗炼低眉垂眼。
那双清明的眼中闪过种种情绪,很快又恢复微笑,朱启临和颜悦色地问朱乔道:“你叫什么?”
“的朱乔。”
他又是一怔,看向谢微尘,挑唇笑道:“这倒巧了……”
“贤弟,入座吧。”章宗炼朝首座比了个“请”的姿势。
朱启临又深深看了她一眼,才信步过去。
“走吧。”谢微尘对她说,朱乔有点莫名其妙。谢微尘就座,她与玲珑站在两边。
章宗炼讲了许多客套话,他讲完后下面的宾客又开始轮流说。果然如谢微尘所言,在这种筵席上是吃不好的。
“公子……我是不是,长得像什么人?”气氛微微松弛下来时,她终于问道。
谢微尘一顿,倒了杯桂花酒,淡淡问道:“很重要吗?”
朱乔点头,“我想知道。”
他放下酒壶,轻描淡写道:“你和薨逝的良妃娘娘长得很像。”
“良妃娘娘?”
他点点头,“天灵圣泉传人,莫如衣。”
朱乔愕然,呆呆愣了好一会,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真的会和别人相像,更没想到这个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女中豪杰莫如衣。
久不闻她回应,谢微尘抬头看她一眼,见她呆若木鸡地摸着自己的脸,不禁笑道:“吓傻了?”
朱乔回神,磕巴道:“我,我没想到……”
他轻描淡写道:“物有相同,人有相似,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你要记得你就是你,不要为任何人任何事所束。”
他敛了笑,仰头认真地盯着她:“明白吗?”
朱乔愣愣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心中仍是不敢相信。
云深雾浓,一切都披上了一层轻纱。谢微尘对她和玲珑道:“去女眷那边玩吧。”
朱乔不太愿意,她只想待在他身边,又不好意思说,只好和玲珑走了。
经过屏风时回望了他一眼,月光勾勒出沉静柔和的侧脸,轮廓俊逸。他垂头自斟自饮,头顶是如水的夜空星河。长发流泻,高高的银冠柔和地反射着灯光与月华。是人间的月亮,清冷而孤寂。
朱乔看着他,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强烈的愿望。
想将他带离这片荒凉之地,和他一起去更广阔自由的天地。
她有点自嘲地低下头,自己都一直靠他照顾,还妄想能够帮助他。
绕过屏风,但闻胭脂粉香,这里坐着几个姿容婉约的闺秀姐,攥着帕子莺莺燕燕的,娇柔的低笑声十分好听。
朱乔有些不自在地握着衣角,觉得自己跟个大男人一样格格不入。
李月下坐在高处的亭子里,远远的看不清楚,朱乔只看到她身旁围了不少人,众星拱月似的。
玲珑找了个座位让朱乔坐下自己吃东西,然后便跑走了。
她吃了几口菜,瞪大了双眼。看不出也尝不出是什么食材,只觉得口感细腻鲜滑,似将天下所有美妙汇聚于舌尖,简直好吃得想哭泣。
美中不足的是盘子太,菜更是少,一两口就没了,意犹未尽,拨动心弦。
朱乔一口气将桌上的菜都吃光了,转眼满桌空盘。
左近的名媛千金见了都止住交谈,呆呆看着她,侍女忍笑给她端上新的。
又闻到酒壶里飘出一股桂花的清香,倒一杯抿一口。朱乔虽不沾酒,但这桂花酒一点也不辣,还甜甜的。
她一边喝酒一边仰头看着月亮,一块黑云遮住了光晕,黑白相交,只有边缘有月光漏出来,描出闪亮的轮廓。朱乔有点失落,刚刚那惊鸿一瞥竟是昙花一现。
月亮,公子、公子,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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