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渐渐沉没,向更深处的黑暗中去。可意识却又越来越清醒,能听到耳边野兽的嘶吼和冰冷金属的摩擦声,男女交杂的哭喊与尖叫,以及不知名的、令人本能的感到恐惧与厌恶的喧哗笑闹的声音。
要逃出去,这样想着的我却只能不断地向下沉溺,我突然浑身一震,一种阴湿滑腻的恶心触感自脚踝处缠绕而上,所及之处激起一片细的鸡皮疙瘩,然后逐渐收紧,死亡仿佛在窒息感的驱动下不断逼近,在名为绝望的浪潮袭来之际,我挣扎着伸出了手,像是要在这无边的黑暗当中抓住些什么那样,拼命地、拼命地伸出了手……
“不要!”
我猛地睁开眼睛,面前赫然可见的是一张放大的俊脸,我甚至可以从那暗红色的瞳仁中看到此时狼狈不堪、惊慌失措的自己。
“……埃斯库尔?”
“早上好,姐,起床时间到了,我是来服侍您更衣的。不过在那之前……可否请您先松开我呢?”
引入眼帘的是一如既往的可恶笑容,我低下头,果不其然的看到自己的手正紧紧攥着埃斯库尔的前襟,上面甚至已经沾了些许汗渍,在雪白的衬衣上显得格外扎眼。
以最快的速度松开手,我咳嗽了一声,看着重新直起身的男人前胸上明显的皱痕有些不自然地问道:
“你什么时候来的?”
“一刻钟以前。”
埃斯库尔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拉开了厚重的窗帘,清晨的阳光顷刻间透过玻璃照了进来,突如其来的明亮光线刺得我睁不开眼,只得伸手挡在脸前。
“……为什么不叫醒我”
“因为您好像正沉浸在梦境当中的样子,据说强行叫醒正在做梦的人不太好。”
埃斯库尔毫不在意我语气中的沉抑,耸了耸肩笑着道。
“即使是噩梦吗?”
渐渐习惯了阳光,我放下手,抬起眼睛盯着他。
“是呢,不过……”
他突然走近,以及其微弱的声音在我耳边低语道:
“那真的是噩梦吗?”
那音调极尽蛊惑与嘲讽,我不由一滞,手指不自觉地揪紧了身下的被褥,这具过分娇的躯体被深埋在层层堆叠的、镶有金色丝线的丝绸薄绒之中,却并不感觉温暖,只能感受到刺骨的寒意。随即闭了闭眼,伸出手推开他:
“更衣吧。”
“今天没有安排什么特别的行程,从早上开始就是生日宴会的准备和会场的布置,您只需过目一下就可以了,下午为您安排了最后一次抱佛脚的舞蹈课程,不过不是里德先生,他表示自己因为脚伤不得不去医院休养一段时间,因此向您推荐了他的学弟弗兰克来代课,并且通过我向您传达了委婉的嘱托——
“脚下留情。”
低头整理着裙角处的丝带,埃斯库尔报告道,只是临了还不忘挖苦我一番。
我气得牙痒痒,但想到那位年轻教师痛得眼泪汪汪的可怜样子,也不免为自己的“超绝舞技”感到讪讪。不得不说,和我跳舞确实是一项考验勇气与毅力的活动。
但这并不代表我就可以对面前这个可恶管家的冷嘲热讽忍气吞声,趁他不注意,我故意松开了后背处丝带上端打好的蝴蝶结,整件高腰的洋裙瞬间就从身上滑落了下去。
要知道,这种样式的洋服因为裙带的技法非常繁琐复杂,即使是在有人帮忙的情况下也是很难穿到身上的,更罔论是以一人之力完成的埃斯库尔了。
为了帮我穿上这身洋服,他大概已经单膝跪地忙活了有一刻钟左右,想到下一秒他即将展现在我面前的气急败坏的脸,我就情不自禁的想要勾起嘴角。
他果然抬头了,我忙换上一副无辜和抱歉的表情:
“抱歉啊,我不心把它解开了。”
可惜的是,埃斯库尔并没有露出我想要他露出的那种神情,他抬起头,盯着我看了半晌,突然莫名其妙的问道:
“现在还会痛吗?”
“什么?”
我愣了一瞬,立马明白了他在说什么,身体立马本能的紧绷了起来,捉弄得逞的窃喜在此刻消散得一干二净,不用看我也知道,自己这时候的脸色有多难看。
“闭嘴。”
我冷冷的说道。
前面我确实诉说过我对过去生活的感谢与怀念,但实际上我并没有自己所说的那样豁达乐观。
那些灰暗的、沾满铁锈与血腥味的夜晚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血肉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也成为了我记忆中不可触碰的禁地——一经提起就让我有想要毁掉眼前一切看似美好华丽的东西的冲动。
如果是由面前的这个男人提起,那就更加的罪不可赦。
“……非常抱歉,是我失言了。”
埃斯库尔不再说话,重新低下头帮我从头穿起那件繁琐的洋装。当然,我所期待的他的表现一样都没能实现,他的动作仍然轻柔细腻,井井有条,一点急躁和恼怒的迹象都没有。
不过经过刚才的那么一出,此时的我也没有了玩闹的心思,毫不反抗地任由埃斯库尔帮我完成了整套洋装的穿戴。
站在比我还要高的镜子前,我细细地端详如今的自己:
镜子里的女孩娇的身体被紧紧包裹在深深浅浅的紫色布料中,孩子象牙色的皮肤在深色裙装的映衬下不可思议地透出一种莹润,深栗色的鬈发柔顺的披在脑后,只有一条黑色绣有玫瑰样式花纹的蕾丝发带作为装饰。
按照古老的传统贵族风格,这身洋服仅露出了脚踝以下的部分和脖颈处的一部分肌肤,后系带的平跟皮鞋偏偏又为这身庄重的着装平添了几分幼稚。
如果忽略这个身体的主人脸上冷漠僵硬到可以结冰的表情的话,这确实可以说是一身适合上层阶级家的贵族姐出席各大场合的正式服装。
真的是,完美又滑稽的面具。
我转过身,对弯腰行礼的黑衣管家丢下一句:
“走了。”
“遵命,y yug dy”
他这样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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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早餐之后,我在埃斯库尔的陪同下对宴会会场进行最后的检查确认,不过……
“喂,埃斯库尔,这就是你跟我说过的‘佩伊利亚剧院的首席歌姬凯瑟琳的新作’?”
我望着眼前不知应该从何处开始吐槽的木偶戏道具和粉嫩明艳的背景颜色,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呃,关于这个问题的话,是您的堂妹玛格丽特姐的主意,‘毕竟是难得的十二岁生日嘛,不弄得可爱一点怎么行’——她是这样说的,似乎是认为比起高格调的音乐剧还是这种富有童趣的表演更适合您呢。”
这个可恶的管家惟妙惟肖地模仿着玛格丽特在说话时的语气,偏偏脸上却又一点相匹配的表情都没有。
不过听了他这番话之后,我确实是泄了气,或者说是满腔怒火被浇熄了也不为过。
堂妹玛格丽特可以说是我在这个家的命门了,她是真真正正的名门淑媛,从在远离世俗与危险的环境下长大,天真烂漫,柔弱娇气,是相信上帝与天堂存在、心中有着一座玫瑰园的女孩子。
无论是可爱动人的面庞,还是夜莺般动人的嗓音,亦或是不谙世事的纯真性格,都让人舍不得对她说一句重话,即使是说了,也会顷刻间就在她的眼泪汪汪攻势中败下阵来。
不说别人,就连那位脾气极差、难伺候的萨摩海尔德侯爵,对待自己的这位女儿也还是和颜悦色的。
至于我,在我刚刚回到家族的时候,所有的亲戚都对我避之不及,视而不见,只有她满心欢喜地接纳了我这个从天而降的堂姐,真心实意地教我上流社会贵族姐的礼仪和种种社交技巧。
她的所作所为在曾一度处于地狱的我看来曾经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纯洁无暇的人存在?
不过确实是存在的,而且就在我身边。
所以我可以对所有其他亲戚不假辞色,漠不关心,却拿玛格丽特的撒娇耍赖一点办法都没有,并且基本属于放任状态。
“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啊……这可是相当于米艾卡里斯家族家主的成人礼一样的宴会啊,这么、这么粉嫩的颜色,真的一点威严都没有。”
我扶额无力呻吟着。
“不过这样的颜色确实更合您邀请的那些领地内平民家的孩子们的眼缘一点,倒也不失为一种表现得平易近人的拉拢人心的方式。”
好像是难得良心发现一次,埃斯库尔低声安慰道。
大概这次会场布置的更改确实是触犯到了他的美学底线了,靠近时我都能清楚的感到他面部肌肉的抖动,还有眼中毫不掩饰的同情。
仿佛说着:“难得的成人仪式被搞成这样,真是辛苦你了。”
让人对这难得的温柔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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