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岸空无一人,谷雨缓缓地举起了右手,凄切而又不失优雅地向剧团方向挥手告别。然后转过身义无反顾地走向深水。
湖岸上,一个人正飞快地向湖边跑来。他叫陈亮,大家都叫他亮子。
亮子是剧团拉板胡的。在豫剧这个剧种里,板胡是三大件之一,是最主要的乐器,用当地老百姓的话说那是头把弦。一般来说,拉板胡的乐师在剧团是有头面有地位的人。可亮子不是这样,虽然亮子是拉头把弦的,而且技艺也不错,但他一直把自己的位置摆的很低。这不是亮子刻意放下身段,而是他的性格和他的处世态度决定的。
亮子的性格内向,平时少言寡语,做事也不张扬。亮子不和别人扎堆,总是一个人来一个人去。每天除了演出排戏和吃饭,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在僻静的地方拉弦子,累了就一个人出去走走。以至于不排戏不演出不吃饭的时候,很少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那天李毅平岳母凌辱谷雨的时候,亮子是第一个看到的。亮子本来要上前阻止的,还没等他没走到跟前,就被几个男人拦住了。他还要往里冲,被一个壮实的男人狠狠地推倒在地上。另一个男人上前狠狠地踹了他一脚,嘴里骂着脏话让他滚蛋。在这些人凶煞恶神般的人面前,亮子怕了,无奈和屈辱地躲到一旁的墙角。
亮子一直为自己的怯弱和无能而愧疚,他大骂自己太没血性了,长着个男人样不像个男人。他几次做梦都梦见谷雨遭受凌辱的场面。他想,那天如果他有点儿秉气,敢于拼命,也许谷雨就不会那么的惨。他知道自己打不过那些人,但至少可以用自己的身体为谷雨遮挡一下拳脚吧。每每想到这些,他都想狠狠地抽自己两个嘴巴。亮子的心很痛,为谷雨痛,也为自己痛。多少天了他都不敢正眼看谷雨。话说回来了,就是没有那档子事,亮子也是不敢正眼看谷雨的。在亮子的眼里,谷雨就是一女神,无论是排戏还是演出,他都像奴仆一样心翼翼地侍候着谷雨。
亮子正在排戏,有个叫张梅的女演员走进了排演厅。张梅走到乐队旁边的角落,那儿是演员候戏的地方。张梅悄悄地对一个同伴说:“谷雨要走了!”同伴惊讶地问:“真的?”张梅说:“谁骗你呀!刚才我回寝室拿东西的时候,她正收拾行李呢。”同伴说:“这就走了,真是太可惜了!”张梅说:“谁说不是呢?多好的演员呐!”同伴说:“团长同意让她走了?”张梅说:“团长怎么会不同意呢?听说这就是团长的决定!”同伴说:“团长是不是老糊涂了?这么好的演员怎么能这么轻易放她走呢?”张梅说:“团长才不想放谷雨走呢!他没有办法呀?听说是乡长老婆和丈母娘找了上面的大领导,大领导发的话,必须走人!”同伴感叹道:“唉!自古红颜多薄命,到头来吃亏的还是女人!你说,这人活着……哎!我们是不是去送送谷雨呀?”同伴有些激动,说话的声音大了点。张梅赶紧嘘了一下,示意同伴点声。同伴也知趣地收住了话。张梅压低声音对同伴说:“还是别送了吧!她想一个人悄悄地走,就遂她的愿吧!有人去送,谷雨会更难受。”
尽管张梅和同伴的话是悄悄说的,声音很低,还是被亮子听到了。亮子撂下弦子就向外跑。台上排练的演员正等着要过门呢,一下等不来,转眼一看,拉板胡的亮子不见了,只好停下来。这一停,吸引了所有排戏的人的注意力。当他们知道是因为亮子时,大家都感到惊讶。谁也想不到这个平时踏踏实实,任劳任怨,工作从不掉板的人,竟然不顾正排着戏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跑了,而且连招呼也不打。
褚中魁赶紧去追亮子。褚中魁处在的位置在舞台另一侧,等他跑到排演厅门口,已经不见了亮子的人影。褚中魁没办法,为了不耽误时间,他只好自己操起亮子撂下的板胡,招呼大家继续排戏。褚中魁过去拉过板胡,虽然技艺不咋地,将就着也能侍候排戏。
亮子匆匆跑到谷雨的住室。亮子不是为谷雨送行的,他是要向谷雨忏悔。不然谷雨走了,愧疚会成为他的一个心病折磨他一辈子。亮子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来到谷雨的寝室,寝室里空空的,谷雨已经走了。亮子环视了一下屋内,见谷雨的行李还在,生活用品打好了包也没拿走,亮子的心暂时放了下来,心想谷雨可能还没走,他在谷雨寝室的门口坐下来,等着谷雨回来。
亮子等了一会儿不见谷雨回来,又下意识地回到屋子里。亮子看到谷雨的梳妆台了上搁着一封信,亮子拿起信看了看,信是写着褚团长的,信封口也粘的严严实实。亮子脑子里突然闪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他隐隐约约地感到谷雨可能不是要暂时离开这个剧团,很有可能是要永远离开这个世界。
亮子的头一下子轰大了,他心里又焦虑又沮丧。但他很快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他想这时候不是焦虑沮丧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想清楚谷雨会去哪里?亮子很快想到谷雨一定是去了青衣湖。他曾经多次见谷雨到青衣湖边去玩,他知道谷雨非常喜欢青衣湖。一个人如果对生活产生了绝望,一般都会选择自己最喜欢的地方、或者自己认为最圣洁的地方来结束自己的生命。没错!谷雨一定是去了青衣湖。亮子冲出门,向着青衣湖一路狂奔。
亮子见到谷雨的时候谷雨已经走到了没腰深的水里。亮子飞快地跳进湖水,连跑带游来到谷雨前面,挡在谷雨面前不让谷雨再往前走。
“你要干什么?”谷雨斥问亮子。
“我得向你赔不是!”亮子说这话的时候丝毫没有平时的胆怯。
“给我赔不是?”
“对!”
“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
“有!”
“有也没必要了。”
“有必要!”
“我不想听。”
“你一定要听!”
“你走开!”
“我不走!”
谷雨说着硬要往湖里走,亮子伸出双手拦住谷雨死不相让。谷雨向左边走,亮子在左边拦,谷雨向右边走,亮子在右边拦,就好像是孩子们玩老鹰捉鸡的游戏。
谷雨躲不开亮子,只好停下来听亮子说。亮子也就敞开胸怀,向谷雨吐露了在她遭受凌辱时,他的懦弱表现和由此带来愧疚。起初谷雨不以为然,她容许亮子说也是出于无奈,她根本没有用心去听。但是亮子的真诚渐渐地打动了她,谷雨有了些许的触动。
谷雨问亮子:“你为什么要给我说这些?”亮子说:“这是我的一块心病,我把它吐出来病就没了,以后就好受了。”谷雨没有说话,她抬起头看着亮子,亮子一脸的真诚,亭子恳切地对谷雨说:“其实,你谷雨也一样。你心里也有一块病,你要是对人、对眼前的湖水、对这一大片的芦苇荡把它吐出来,也就没事儿了。这就跟我拉弦子一样,弦拉断了没啥,换一根新的,照样能拉出好听的曲子。”
谷雨楞了,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平时在团里不吭不哈、木呆呆的三脚都跺不出屁的亮子,这会儿居然能滔滔不绝地说出有板有眼、有理有据的话。谷雨思索着亮子的话,她想她也要对亮子说些什么。敢于坦承心底里龌龊的人,那也是一个勇敢的、可敬可佩的人呀!谷雨刚要开口说话,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一种从未有过的恶心涌上喉头,使她呕吐不止。
谷雨为自己的反应惊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是怀孕了。其实她早该注意这一情况的,一直以来她的经期都是正常的,而她的例假已经好多天没来了,只是因为最近这些烦心的事搅得她心力交瘁,才没有引起她的注意。
也许是未来生命的召唤,也许是亮子的话打动了她。谷雨没有拒绝亮子,在亮子的搀扶下走上湖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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