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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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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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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大夫是极愿她母子二人尽快赶回咸阳的,于是快马加鞭、轻车熟路连夜赶到邺地。邺地本就临着邯郸,倒也算不得风尘仆仆。吕不韦如今尽管贵为大夫却未抛下本家行当,在哪都置有宅院,生意也让手下门徒做得红火,处处都是名望甚高的士人拥着进围着走。这样的风光无穷,对着赵政仍是毕恭毕敬、客客气气,那恭敬里别有说不出的意味,细腻入微,又无从查起。

    次日赶早,一大帮子人赶着铜质马车便往洛阳奔赴。过城穿山仿佛成了家常,整日里颠颠簸簸的,人自然而然也就恹恹怏怏,没有什么精气神。

    毕竟孩子了,消化得快些,这不还没到午时便嚷着饿了。赵漪这些日子被马车颠得厉害,又是没出过远门的女子,这一路过来像是得了什么大病似的成日恹恹不得其色,郁郁寡欢得紧。这下也就没工夫去管政儿了,一贯的往日也顾不上。随行的男仆扶了公子下马车,另一帮人立即搬来凳子,撑开上好的桃花心木伞。婢女从后一辆马车里双手提着一个精致的檀木食盒出来,走到公子近处交给年纪大些的婆婆,婆婆依次取出一碟、拿出银筷递给伺候公子的近侍,近侍尝过半响后没有什么不良反应才可以拿给公子食用。

    吕不韦不知何时从自己所乘坐的马车上走下来,兀自掀开帘子,入目便是赵漪满脸倦容、精神不济地斜倚在车窗旁。窗纱卷起搭在上窗柩边上的木卡子里。阳光透进来懒懒地洒在她一头松散的青丝上,更显那茂密毛发黑亮许多。恐是这眼前人经年风霜早已习惯了他人的灼灼目光,于是不动声色、依旧倦倦的斜倚着,不去理会来人。吕不韦倒不觉丝毫尴尬,自个上了马车坐在一旁静静的看着。

    常人都道年老色衰,可不,现下的自己华发丛生、渐入引申。但是,时光待她却极好,粉面桃红不改,只怪舟车劳顿过于苦人,添上了这些天的劳苦病容。眉不描而黛,那青黑恰似研得上好的墨色,凤眼如丝如缕,憩合上也风韵不减。看着望着,竟不觉同她曾分别这许多年,倒像是今生初见了。

    夏日的风极轻柔,飘进车内吹拨得赵漪幡然而起的几缕发丝在空气里游荡离去。吕不韦凝望着,多像眼前人,游丝一般也是抓不住的罢。窗外的山坳上一群黑衣人急急奔跑而下,此刻看来竟同漪儿翩翩起舞的发丝一般律动。这个老谋深算的男人瞬间警觉过来,对着车外吩咐了一声:“夏沅,快去把公子抱上车来。”

    夏沅武家出生,身手敏捷自不用说,常年跟随吕爷左右更是深通世事,将公子安置好后,立刻驾着马车往大梁城内赶去。赵漪虽然惊讶片刻之间发生的事情,因着那个人在身边便也不多语,唯有赵政,年纪尚还不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听闻‘哒哒’的马蹄不停往前赶,身后的人事不住往后退。那掀起的窗纱留下的视野,一幕幕全都成了血腥的记忆。成批的侍卫用流着鲜血的身躯挡住了骑着马飞奔而来的黑衣刺客,寒光潋潋的剑再抬起时已然挂上一串串血珠,大颗大颗的往地上落去,落到尘埃里才顿觉生命这般轻薄无分。

    所幸他们的马儿跑得快,侍卫们又极尽心,这批刺客并未追上来,然而这趟路却是走得不值,损兵折将如此叫再怎么精于算计的吕爷心里也不舒爽了。到了大梁刚住下就吩咐夏沅待到回了咸阳,给已故的侍卫家里那些遗亲们多发些钱财。别叫人觉着自己是个无情的人,钱财嘛,总还留得住几分情面,也犒慰了他们的忠心。

    政儿白日里受了不惊吓,此夜怕是要绵长无尽头了。夏日炎热便用竹筏支了窗,顺着床头瞠目望去见得半片星空,星子虽然璀璨但是蓝黑色的云层层叠叠,竟有种说不出的压抑。本也不是这阑珊夜色让人喘不过气来,毕竟今日亲眼见着那些个血雨腥风,怎叫人这么快就忘却。

    赵政时候是调皮了些,街头斗殴、同隔壁大娘吵架、跑去欺负别人家里的大孩子都不在话下,但终归不曾像今天这般真正见着血流如注,一条条鲜活的生命转瞬即逝的场面。心底暗流涌动的恐惧里又深藏了丝丝冷漠,这样奇妙的感觉扰得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身子左一下、右一下的,仿佛被衾里眉目清秀的男孩不知在某个时刻忽然明白了——此去平沙莽莽黄入天,更兼走马川行雪海边,不尽萧瑟流连子、至此往来织岁月。

    当正午的阳光细细微微照抚在那眉目紧锁、睡着的孩童脸上时,又是马不停蹄地赶着路了。

    赵漪抱着政儿,吕爷坐在一旁看着她们,这场景真像极了一家三口,老父慈祥、娇妻美艳,更有孩童浅浅入眠。马车刚停,仆役便在外面传报道:“老爷,到洛阳了,可是要稍作歇息,还是立即赶水路往咸阳去”

    吕不韦看了看漪儿怀里的政儿,不由分说就回道:“去准备船只,立刻回咸阳。”

    队伍开拔,水花潮起彼伏,一个推嚷着另一个,时间不也就是这样子吗?吕不韦心中别有所虑,急着带她们回去,西地深宫里变故尚且不定,风起云涌之际绝不容有任何耽搁。

    幸得上天眷顾,行舟以来一直天朗气清。渭水倒是平静,无起大风亦不掀骇浪。江河寥寥,临船远眺,衣飞翩然,须臾间油然生出‘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之感。这会四下望去,银河霄汉里天地茫茫一片。

    七载幼童莫叹那夜梦魇拟做心坚,妄自祈求前路凶险福祸化云烟,只盼今宵砥砺不悔昨日执意孤行远。

    赵政尽管年幼,但经历了这半月多的路程与其间凶险,言语便不似从前那样多了,大多时候都是默默寡言的,竟像突然长大了一般。再加上智囊吕大夫的教导,人也沉稳了许多。约莫乱世里,的年纪便得要承载住这许多杂事,平常人已是如此,身居高位者更是要懂得生存下去的法则。

    终于,于夏末的尾巴,这一行人总算是赶回了咸阳。城门上的将领一见到通关门碟是吕大夫,便殷勤着下来迎接。

    咸阳地处西陲,都言西部干旱少雨,风土人情也不似楚赵那样风雅。但是咸阳还真不是传言中那般萧条索然。城内莺莺燕燕,姹紫嫣红,树柳成荫,别有一番细致婉约的美丽。

    赵政也由踏入咸阳王城的这一刻起不再叫做赵政,他换上一个全新的姓氏,代表尊贵血统的姓氏——赢。母亲同他坐在上好的鎏金铜质马车上,坐垫都是采选金丝绣成。车帘微微掀起,所过之处一眼望去全是跪拜之人,皆高呼“喜迎大王子回国”之类的话。车辇里的他早就换上了象征大秦王室的玄黑镶金丝宽袍,为了合衬这样端庄大气的衣衫,也不便梳着总角之髻,反而不合年纪的将头发束起。这样的勉强虽算不上披发左衽,但那些个散下来的短发确确实实是参差不齐。

    竹马去后,四季跌宕起伏着不停交替。好似在这无限流光里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想念的。

    大抵也是这样了,匆匆年限忽逝远,过去李府里的丫头如今长成了婷婷袅袅的豆蔻少女。时尚不觉,现在倒是出落得极为标致,丝毫不差那些个王公贵胄之女。说来,凡事了,最怕就是本着下层的身份却生就一副贵气模样,那便不怪万事皆要来打磨着你。这底下人的嫉恨,上头人的不顺,总叫人难躲难防。

    这些年得了二公子许多庇护,月奴尽管受些委屈,倒也还算好。只是现下年月渐长,月奴初懂男女情愫之事,再加上天生一副好容貌,引了许多走马看客的目光。

    今年春光难得的好,二公子约了几位城中显贵往邯郸城郊东面的马坡打猎。众人都以为李拓是为着再过一月迎娶郭相之女开心不已,从而想要游猎一番,却不谙他内心焦苦难言。这一路上策马扬鞭都堵不上众人的风言风语、暗自取乐开怀,李拓听来木讷无味,脸全程冰冰的。

    他回头望向跟在厮刘宦身后的月奴,一副听着这些全不在意的表情,自己娶谁倒真是跟她没什么关系一样,真叫自己这些年白白暗里护着她了,不由得一阵气闷,马也不听使唤的乱跑出去,惹得身后的府役好不紧张,全都分散开来往林子里寻自家公子去了。

    月奴随着几位姐姐进了一处林子呼喊二公子也不闻有任何回应,便四处看看找找。未几,一阵马蹄狂狂袭来。月奴心想着会否是二公子,抬眼看去时,只见马上那人临靠近急急拉了缰绳,马儿一声嘶叫,凄凄厉厉的,反倒吓坏了四下里的姑娘们。还不待月奴反应,马上之人一个飞身跳马而下,拔剑,势如闪电且剑尖朝月奴直直刺来,寒光潋艳,几乎贴着脸侧面划过,几缕发梢飘飘然而落。而后剑峰一挑,另一只空出的手横腰盈盈一抱,竟是两人紧挨着腾空而起,行至别处去了。

    自古男女有别,此刻被陌生男子抱着,额头紧紧抵在他的鼻尖,他的呼吸一重一重的打在自己面额上。如此之近,月奴不由得别扭起来,脸上泛起的红晕像极了三月里开得极佳的桃花,粉嫩嫩的,可爱非常。

    在这一场迷蒙的眩晕里,唯有厚土实诚。月奴脚触了地才觉到一丝心安。身后突然传来满满压抑、愠意十足的雄浑男音:“魏公子真是好兴致,来这马坡不打猎反倒调戏起我府婢女。”

    魏荣瓮一闻音调心下就明了,只是不宜戳破,心中暗笑,难怪李拓此番娶亲大事却半点寻不到他喜色上眉梢。立时放开了被自己圈着的丫鬟,抬起剑来对着李拓抖上三抖,满不在意的说:“这种蛇通体翠绿,长得美是美,就是毒性烈又善伪装,不心啊便会命丧它口。”

    说着,剑峰一转抖落掉那缠着的半截蛇身,脚踩马镫淡抚衣衫,施施然上马扬长而去。月奴于原地向着马儿渐行渐远的方向长唤一声:“多谢魏公子救命之恩”。虽已走出好一段距离,魏荣瓮听了调回头来,报以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转瞬又逍遥而去了。

    李拓遣散了四周人等,独留月奴在他面前,纵是庆幸她没被那竹叶青伤到,却也恼她怎么跟风流成性的魏荣瓮牵扯上,口气重了些道:“你怎么不知道看好周围环境?尽叫别的公子来了这番英雄救美,真是不错呵!”

    月奴自来是知道咱们府上这位二公子从来都是脾性古怪,捉摸不定,倒不成想被娇惯得事事都要计较三分。为了不让他再这般阴阳怪气的找自己麻烦,月奴只得唯唯诺诺道:“回二公子,月奴下次定会多加留意。”

    李拓最气闷的便是她对着他从来都是这种敬而远之的态度,又想到不日便要遵从父母之命同个陌生女子成婚,更是烦躁不堪。

    他前些年去了趟北地编排新军,训练得挺拔了不少,从前多是书卷儒雅气,如今已显男儿伟岸之质。身量欣长高大,一身月白色袍子夹着些暗黑花纹倒是素雅好看至极。冠发高束,背影有种说不出的壮美。独独一人向着绿耳马处走去,兀自间凭添了几分寂寥。

    “月奴,我下个月便要同郭静女成婚了。”

    月奴竟是彻底不明白二公子了,上一刻还愠色满面,这下怎又愁思满满,叫人不知道该回些什么好。脱口而出便是恭敬的客套话:“恭祝二公子娶得相国之女。”

    还不待月奴把话说完,李拓心里藏着的那团火已是被她的祝贺一霎点燃,转过身来盯着她道:“你就恭贺我?没有别的想说的?”

    瞧着二公子这情形,不敢比作目眦欲裂,也算是横眉冷面了。月奴心下哑然,这位二公子年岁渐长,人倒是英俊沉稳不少,脾气却丝毫不改,真不知他到底是要听些什么漂亮话才肯作罢,或是寻着什么趣意,便压着声线低低答来:“二公子即将成婚本是件极喜庆的事,奴婢们都替二公子高兴呢!况且听说郭姐是位才情卓著的俏丽女子,当真很适合二公子。”

    月奴瞥了眼他的脸色,并未有任何改观,反倒更加难看了。心想自己也没有说错什么,怎么就这样难堪了,赶忙补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来,只是这话说了怕是对不住平日里素来待自己不错的姐姐们,又觑着眼陪笑道:“想是二公子这一成婚府里好些丫头该伤心了,首先这信尢姐姐就会难过得好几日吃不下饭,苑昱姐该是要以泪洗面了罢。刚来的玉儿约莫也得郁郁一阵,但到底人,过一阵子就会好些的。”

    “那你呢?”

    月奴从未想到二公子会突然这样问她,目色一呆,心里着实骇然了好一会,最后淡淡一笑:“月奴当然还似从前一般。等二夫人来了便会好好伺候二夫人,尽心做好自己的本分事就好。”

    李拓看她笑得如此恬静淡然,浅浅的梨涡委实好看,无来由的心中一酸,当即便将月奴拦腰抱起扔上马上去,自己一手搂着她一手策马往林深处而去。月奴被李拓的举动惊得不敢置信,在马鞍上一阵的忸怩,弱弱的责问道:“二公子这是做什么?二公子这样抱着奴婢是不合规矩的,要是被旁人看到了不知会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快把月奴放下吧!”

    李拓心下一思量,这婢到底是不懂还是视而不见,自己今日便要同她说个明白。

    三月的风景是好极了的,还有些倒春寒。李拓扬鞭疾驰间,山林里的嫣红柳绿便一重一重地往后退,犹如无数断断续续的片段。风也急急的刮过来,月奴的素衣十分单薄,风一阵一阵迎着面而来,带了三分透骨的清冷,像是推着她往二公子怀里钻去一般。李拓反倒乐意看她冷得打颤般的时不时撞入自己怀里,环着月奴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待到前方显出月牙湖的曲意疏影,李拓方才急急拉了缰绳,平平稳稳地将月奴抱下马来,双手握紧月奴娇弱的双肩。许是春风到底微凉些,现下隔着衣衫都能感触到她周身的冰冰寒气。李拓的眸子灿若星河,银银闪闪的亮着光彩。

    “月奴,这么多年了,我以为我对你的心意你是懂的。”

    月奴自然是懂的,只是从来都是避之不及。就不说外面的大家姐们有多少心里暗自爱慕着这位儒学武艺皆出色的二公子,府里的大丫头们更是期许着能得他青睐,即使没名没分都不枉此生。月奴从不敢想能同二公子有些什么主仆外的关系,毕竟自己在这乱世里不过一介孤女罢了。

    月牙湖的湖水蓝得通透沁心,泼墨般洋洋洒洒的落入人的眼里,流入心窝,只剩了一股浅浅的忧愁。

    月奴低着头,发髻经过之前一番风中穿行早已散乱不堪、松松蓬蓬,还有几缕发丝被湖风吹得直往脸上乱拍,腮上染了红晕,眼眸低垂模样,连身旁的翠黄迎春也要低头自愧了。淡淡薄唇轻启:“二公子,月奴懂得。可是,月奴不能逾越,更是无此心意。”

    一个人的错爱,再怎么奢求也是换不来倾心相许。红尘万里疆土就是如此,我欢喜你的时候,你也在欢喜着别人,白白数落多少寤寐思服追逐客。

    “月奴,当真无此意?”

    月奴看向湖对岸,寻思着城中显贵也是极爱在春日里来月牙湖赏玩,怕待久了让来人看了不好,便想着早早劝得二公子回府才好,于是说:

    “公子,汝乃人中龙凤,月奴只是汝家一介奴仆,怎敢奢求飞上枝头之梦,况且,郭姐才学相貌俱是极佳,郭相又深得赵王欢心,公子娶了郭姐便也是安了老爷夫人的心,可还有不圆满吗?”

    如若事事皆能圆满,这人间又怎会有那么多的憾事留心头。月奴,她到底是不喜欢自己罢了。而我又何时将她当做府中女婢看待过,这么多年护东护西难道她都不明白吗?还是女人都如大哥所言一般只爱着最权势滔天的男人,心下便想起一桩她的儿时旧事来,当时也没怎么留意,纵着她日日往外跑,想着孩能懂什么,不过就是玩伴罢了!后来,才得闻听父亲说起一件憾事,反倒是郭伯父抢了先,放走了那个隐藏多年的秦王子,若是能早先知晓那个孩子的身份强留了在邯郸到今也能叫西秦忌惮几分。

    心情随着这些远去的记忆翻涌袭来,稍带了些憋屈。那时候的月奴便是有些害怕他的,同谁都不愿意多说话,却独独爱跑出府跟一个混混样的男孩在一处,还经常偷拿了吃的给他,也不知是否他们那时已然交情匪浅。想是,那子最终肯定也将真实身份告诉了月奴。

    这些年过去,月奴越发出落得倾城之姿、倾国之色,城中公子哥们听闻了,哪一个不是隔三差五寻思着过来探花一番,都想着收去做了妾,也算得上是抬举了她。

    姑且用最坏的心思思虑,难不成女人真是贪心不足?瞧不上他堂堂将门之后。

    压住愠意调戏般说来:“月奴,吾听闻去岁冬日里秦王仙逝,今春长子嬴政继位。现如今整个西秦都是他的,你不愿随我,莫不是想着有一日可作王妻?”

    月奴有些不明白,嬴政和她有何关系,西秦几千里遥遥之地,她此生也许到死都只是李府里的一个女婢,困于此也安于此,何以往西秦。王妻又岂是她们这等人可以做的梦,二公子缘何这样胡言一通。便也不再理会他,径自朝来时路往回走。李拓看她纤弱的背影在林子里飘摇,心中就升起一团莫名的怒气,骑了马直奔过去,马上一个跳身下来将月奴抱回马上,不再似之前那样风驰电掣,而是慢慢悠悠回了府上。

    然而这一程能给月奴带来的并不是稳定安康的生活,反是波澜不断的麻烦。府里的下人们更是面上面下都对她这个姑娘左嘲右讽。奈何夫人并未发落,也就是风言风语多了些。一直关护着月奴的信尢也渐渐的疏离了她。二公子一反常态,倒是不成天的让自己跟在他左右。闲日逐渐多起来,却也泛着莫大的孤寂。

    日升月落依旧,李拓只得在自己的西厢亭中独酌消愁,然而苦却无计可解忧,便散了侍从,在月色里再一次走到东园奴婢们的住所来。月奴的屋前有一颗梨树,正符了阳春三月的景致,雪白的梨花在月光的照应下熠熠生辉、流光盈盈,苦于那一扇门房困住伊人浅浅一水间。

    信尢卧榻在月奴的旁边,她早几天前就发现二公子总是在这样夜深阑静,沉沉坠入梦乡之际独到这园子里来,心中留意,故而不曾早早睡去,像是等着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人,却是心甘情愿消磨。

    然则今夜,那窗外的人这般落寞,身系青衫带亦宽,容色未敛愁尽显,丝丝牵动着信尢那一颗裹藏了许久的芳心暗暗抽痛。然而她也懂得,情字怎叫人解。本是静静瞧着,最终还是忍不住随手披了件衣衫悄然开了门走去他身边。

    李拓带了醉意,脸上微微泛红,鼻息的气都带着微醺的情意,见了信尢倒不讶异,慢慢说来:“这么晚了,你出来干什么?”

    信尢这夜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不再像平日里明面上对着二公子卑躬屈膝之态,反而平和交谈道:“公子又为何到这?信尢想应是为了月奴吧!她可真是好福气,能得公子这般挂记。”

    温柔月色下信尢淡淡一笑,嘴角只是一个轻轻浅浅的弧度,转瞬便寻不到踪影,李拓只把这笑当做时的月奴天真烂漫,竟有些看得出奇,觉得不可思议她几时长得这样大了?抬起手就要敲打自己的头,宽襟长袖透着冷冷青光,那浅薄的翠绿就如涓涓流水顺着光辉倾泻而出,说不上来的一股风流韵雅。这才又看清了眼前人非心上人,当真是酒醉人,不自醒。

    李拓转而才想起信尢长月奴六岁,现下也有十八了,都算得上是老姑娘了,是该为她寻一好人家,放她出府去。

    “信尢,汝今岁应是十之有八了罢,都是吾娘近日尽忙着吾的婚事去了,倒把府里这些个好姑娘给熬老了,改天吾便去说说,给汝寻思一个好人家。”

    他说的那样恬淡清雅,听在信尢耳里却是如此隐隐作痛。恍惚间,许是二公子的满身醉意全都传给了信尢,让她今夜毫无顾忌壮胆直言,全然把憋了几年不敢说的话偏要吐尽才好。

    “公子原是这样想的吗?把信尢赶出去就不碍眼了罢。”

    李拓有些哑言,尽管他心里并不是这样想的。信尢举眸凝视他的这般模样便以为他是在嫌弃她。不禁想起数年前那一桩让她在无数凄苦的日子里都能心怀一点甜意的往事来。

    信尢有意迎上他呼出的微醉的气息,仿佛这样自己说来才可以理直气壮一样,便道:“公子若是这样嫌弃信尢,当初为何要接下信尢的鸳绣锦囊,府上五姐的亲娘也是灵寿来的,二公子应是知晓女子送与男子鸳绣锦囊的含义。”

    灵寿是靠近邯郸的另一赵地城,冠有善出妙女之名,民风也较为开明。若是女子相中自己喜欢的男子,便会在男子生辰之日送他鸳绣锦囊,倘若这名男子收下,也就表示自己心中同样中意这名女子,颇有几分情投意合、交结此生的向往,因而得名。

    想当初自己的老父也是因着鸳绣情缘娶了灵寿晏家的女儿泳乔,而那晏泳乔不过就长了自己几岁而已,来了府上生下五妹云喜便撒手人寰了,虽然人人心里都了然是夫人暗地里做了手脚,但是明面上又能说什么呢?听闻信尢说起鸳绣锦囊之事,心里就止不住地想到才五六岁的云喜,勾起了丝丝疼惜。木然答道:

    “你说的可是十四岁生辰那日月奴给的锦囊?”

    信尢一时瞪大了双眼,神情里写满不可思议。月奴给的?原来这么多年他当那个锦囊是月奴给的去了。

    李拓读出她眼中慌乱神情,暗理了这事的原委。细细想来,自己那时候光想着怎么在林子里甩开那群贵胄们的皮孩子,都未曾留意月奴交给自己时说过什么了。是谁让她拿给他的?他一直误会了这么多年,现下这才明了。怕是自己一时大意收下,本以为不是什么在意的物拾,竟不想叫别人白白误会了这许多年,便端着架子解释道:“我记起来了,月奴当时说是替别人给的,我倒忘了是谁了。府里上下皆悉,我这人素来大意,一向不太懂什么各地民风之事,叫你误会多年了。那个锦囊,改日叫绣娘再做一个还与你罢。”

    信尢不免心里寒凉,月奴纵使是年岁些,但到底已然十二岁了,怎会不懂二公子心意。换了自己不过是别人眼底一个‘还与’罢了,颓然间就仿若晓梦初醒,冷暖自知。

    多年的为婢生涯让她懂得何时应该收敛容色,心底的自尊更是提想着自己强作镇静。心里的恨意有多强,面上的笑容便有多么洒脱。一手飞快的拭掉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逞强说来:“信尢静待公子还与,但请公子别去为信尢劳动夫人了,夫人这阵子为了公子的婚事已然操劳不已,再则信尢也不想离开府里。于此谢过公子好意了”,话末,她的躬身一拜不知是辞别自己往昔所爱,还是为了深藏心底的不甘。

    夜深了,墨蓝色的云不知不觉变成了墨黑色。今晚是信尢自进府以来同李拓单独在一处时间最长最不用顾忌礼法言行的一夜。这会子,李拓走远了,留下信尢独自在这一方院落,倒觉得春寒急急,连月光都是阴冷的,一树梨花雪白晶莹。望着也叫人模糊了双眼,豆大的泪珠涌出,心里的阴霾更重了几分。

    谁一转身,弹落人世芸芸爱恨负良辰。信尢回身朝那间屋子望去,同样是住在里面的我,却同她这样的云泥之别。她的福气可真好,连带繁花都愿错落有序陪她入梦深,而我呢?只能一页一页的被伤害、被遗弃。信尢的双目变得凌厉,一张巧可人的面容变得扭曲。是嫉妒,宛如中烧的烈火,焚心般的生疼与不甘。凭何她就如此好福气,凭何她得了如此好福气还承蒙上天垂怜得了这么一副好皮相,凭何二公子偏偏欢心的会是她?

    千般红尘,万盏飞花,盏盏苦如山上月,般般相识天涯远。

    如若世人都可早日看清,该了然镜花水月原非真,最是相思苦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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