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若那日廊桥夜梦中。
一层一层的石阶下去,竟像是走完了一生一般。待到明晃晃的烛光再现,嫽衿也便再要见到那张脸,许是添上阴容,死气傍身不再光彩。
这世间向来成王败寇、天岁流转,想是过往万千旖旎也成空。单就此一间地宫,困住多少人心,散若烟尘尽。
宫门深重一如当初,人与鬼真是无甚差别的。嫽衿一脚跨入墓主室,身后石门顷刻间便落闸关闭了。胡亥的近侍们还在漆黑的甬道里为完成任务而开心的嬉笑,不知下一秒赵高早已打开了甬道内的毒气,烟雾缭绕里渐渐不见了生命的活力。
墓室内成千上万的鱼烛膏长久不熄,映得整个地宫有如白昼。那浓厚的江河银银闪闪,像是一条指引人通向往生极乐的天路。环壁多彩画,却大都是秦人喜爱的红黑色调,画也那般多是肃杀严谨,鲜有的几幅伴驾图,细瞧去正是政兴四十年登临泰山参拜所作,嫽衿不觉间已然湿了眼。那伴在政身旁梳着流仙髻,髻尾绕一粉色丝带,周遭选取时下季节盛开的鲜花簪上;内里一件素白娟衣打底,外加一件浅粉丝裙轻薄又飘逸,上衣一件玫红色镶金丝交领束于腰间,腰带则是淡蓝夹白色薄纱,带边用亮梅色绸纱打成花结自然垂落下来的女子,是难得的一抹彩色,在这墓壁上,同样也在墓主人心上。
眼前山川河流,火树银花应有尽有,当真是难为了李斯这样用心的为政着想。银河尽头是一处天宫,宫殿的外形全系阿房,但是地宫中却用了一种类似白玉的石料来打造层层石阶,竟有极乐之界的圣洁。无数石阶之后便是同阿房一样雄伟的主殿,主殿殿门前的空地上,正中方向一高出地面一尺左右的金台上端放着政兴三十六年时坠落东郡的天星,借助天星之力,山川河流尽头这方天宫全都悬浮于空。
嫽衿见这河并不流动,也不知是否能到天宫处,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上了河岸边的这只用白银做成的船,谁料,虽然水银注满的河面表面上看着纹丝不动,实则一路顺遂,直到对岸。人便似柳絮般轻飘飘,却不落入尘埃之中,反而腾空而行,好似有了一双翅膀却不必使力。
天宫的宫室、歌台、舞殿同阿房几乎无异,只不过,宫门前的空中尽是排列整齐的俑人兵对,武士将领,以及政喜爱的铜车战马,气势恢宏不弱于当年征战四方。漫空悬星皆是取自东海的夜明珠,通明灯火,几多人鱼发肤。
嫽衿知晓,政一定不会躺在主室,他已经一生孤寂,到死兴许会留一丝温情给自己,选个遵从自己心意的好去处。只一件素白衣衫,在这寂寂无声的偌大殿宇中穿梭,廊桥亭榭徒余得人影涣散。
遍寻玉夫人、赵敏代、田后焉以及各国媵嫱之所,仍不得他终寝之地。现唯剩下这一处院、一干屋,暗红棕的木质镂空雕花殿门,内里整齐平滑的铜质浮刻地板,青幔依依,灯台重重,整间屋子固然朴实无华,却别有一番遗世独立之感。困了此身十余年的四方之屋,嫽衿再熟悉不过。她步子似有千斤重,不可置信却又意料之中的走向那张玉床,上面果然躺着身穿玄黑龙服,脚踩暗红丝履流光无限之人,胸前金龙欲飞,表以红縠的袖末随乱的散于四周;蜂准、薄唇、长目,岁月偏倚,与他也只留下了些许沟壑,合上的双眼不见往昔戾气,静默躺着怎肯挥散去周身威仪。
乱世苍茫中风云不歇,到如今他总算回来了,浮生却也匆匆而去。我过去求的渊薮,遗落天地明明枕阁成双,最后竟都成了茕茕伶俜,不忍思量。
嫽衿端坐在铜镜前,一丝一缕的拨弄着自己的头发。朱颜辞镜人将逝,匆匆半生远过客,韶华不复再来时。青春正好时,谁都曾天真烂漫,奈何春秋过境,朝生即暮亡,执笔几番荒凉。
秋水摇曳繁花渐赴如烟,心思涣落,思卿成往,无怪这故事惹得两相厌绝。
嫽衿拨弄玉梳,轻吟: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偌大宫室,声音久久回响,也就只是回响,始终不再有那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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