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帘挑起,映入眼帘便是远山一片,石山高谲,林木瘦耸,千尺之松下,水有流水,石有磐石,瀑布练飞于林表,怪石常蹲于路隅。
李疏低头瞧手中画轴,画中所现雪隐风消之势,几家店舍依溪而建,此时银装素裹,有两隐士于雪中抱琴而唱,欲显清高风骨,右下角朱砂红印,有一仙鹤作振翅之势,欲乘清风,高翔青天。
王泽见马车停下,驱马前行,他一身月牙华衫,对上李疏清澈眸子,“谢老手笔,果然不凡,定嘉郡主忍心割爱赠我?”
走在马车前方的骑士察觉身后言语,回头看了一下,遂拨转马头踱步过来,双臂环在颈后,言语中满是不情愿,“哎呀,我说二位是游山玩水来的?这么走走停停,就是明天也到不了青江驿站!”
卢观风瞥了一眼李疏手中的画,撇撇嘴道:“没见过拿着画赏景儿的,郡主您是第一个,咱们都到了画中地了,偏您还舍不得抬眼看看人间真景。”
官道修在了青江边,涛声滚滚,卢观风扯着嗓子喊了两句,李疏扑哧笑了,仔细将画卷收起来,“我自就没出过家门,自然不如三哥哥见多识广,看不出来画中与眼前景象的分别,”她都对王泽道:“这画一开始就打算就要送给表哥的,不过姨母可说了得让你把我安全送到长安才能给你。”
王泽淡然一笑,眼中却看不出什么笑意,“算了算了,在母亲眼中啊,我还真是个拿了东西不办事的人,认了,算是栽到你们手里了 。”
说罢,王泽驱马兀自前行几步,卢观风低头凑到李疏耳边,“你俩这是怎么了?一路上都怪怪的,阿泽这个闷葫芦一看就是有事儿不说,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要是搁我手下的兵早给他练废了!还让我费这个心思?”
李疏低声笑了两声道:“你还想练他?我看还是算了,别到时候他写了几页大纸骂你,你还只当他夸你呢!”
卢观风想起当年在长安一个冲动就惹了这位大才子的愚蠢行径,气得要背过去,不就是在他背上贴张“本人出售”的纸条吗,大家闹着玩罢了,谁知这位少年才子写了满满两大张文字贴在他书桌上,他当时懵懂,好吧,他承认年少愚昧无知,不知道他写的都是骂人的话,不过他瞧着和王泽那篇誉满京华的《六朝古都赋》很像嘛,还以为是写来称赞他的,拿回家去给他爹显摆,结果就是一顿暴揍,从前院打到后院的那种暴揍,啧啧啧,往事真是不堪回首!
卢观风无奈翻个白眼道:“就你知道的多,心我把你俩仍在半路,夜里让狼来叼你!”说罢,气哼哼地走了,踱步到王泽身边时,十分高傲地冲他甩了一下额前的头发。
他们这一行,连上侍卫随从有二三十人,已经日夜兼程走了十几天,李疏是秘密回京,也是不想让刘家预先得知有所应对,李疏将车帘放下,绿衣侍女手脚麻利地拿了软枕垫在她腰后,李疏又拿起画卷展开看着,青江已经离长安很近了,她以前也只在谢老侯爷这副《江干雪霁图》上见过鲜亮流动的青江,那是清澈灵动的,谁能知道十几年后的青江因为黄河决堤变得浑浊不堪,若是谢老侯爷能活着看到那时的青江,大概也会十分悲痛。
卢将军临走时让卢观风留下,准备护送她回长安,五月初李疏向乐平长公主请辞,阿煜并王芷下个月启程,至于王芷为什么来长安,缘由也十分简单,既不想脏了自己的手,又不想留下受委屈,只能去长安投奔她的外祖崔家,因阿煜身体尚未痊愈,李疏答应让她与阿煜同行,至少阿煜身边有个放心的人。
她只一个人带了两个婢女,青萦自不必说,还有一个就是救阿煜的欢儿,既然弄不清楚身份,不如带在自己身边,要祸害就祸害她一个人,带她走时,李疏觉得欢儿这个名字有些轻浮,谁能存一生欢愉呢?便说要给她改名,还没想好,欢儿就跪求她不要改名字,说她原不是奴籍,有姓有名,家中还有亲人不愿让他们寒心,李疏拉着她起身,一摸她的手,李疏就知道这个读书的女子,想必家中也是书香世家,不定是犯了什么错,这才贬作奴籍,李疏本就敬读书人三分,自然也愿意成全她这份骨气,才知道这红发女子名叫“郁清欢”。
查清楚了阿煜落水的个中缘由,刘嬷嬷自然是交给乐平长公主处理,后又查出什么欺上瞒下、中饱私囊的事情她就不得知了,不过此事皆是王谦一手处理,长公主不过出面训斥了几句,李疏是个明白的,王谦不想让长公主劳心府里的杂务,既然如此,李疏又何必拿江嬷嬷的事情去给她徒增烦恼呢?本来就不该让长公主与刘家扯上什么关系,王谦自己都是退居庙堂以保全自身,将玉牌一事告知与她已经十分冒险了。
王谦手中的玉牌,刻着的是一个“高”字。李疏细细想了一圈,京城里只有一个不起眼的伯府姓高,他家不过是三代而终的祖上余荫,到这一代就该了了,而且到她掌权,满朝文武并无一个高氏的权官,这两块玉牌实是让她头痛。
青江附近一带即使修了官路,也有些崎岖不平,李疏在马车里颠了一路,连口水都喝不下,青萦和清欢也没比她好多少,等到路稍好走了些,王泽示意众人停车休息,端了些饭菜给李疏。
盘中只一碗稀粥,一盘野菜上浇了醋,勉强有一盘热乎菜,黑的有些离谱,只看样子像是茄子,王泽尴尬笑着,“郡主将就将就,这附近就几户农家,等晚上到了一仗再请郡主吃顿好的。”
李疏也不挑,拿了筷子就吃,说不饿是假的,其实口中也不知道在嚼什么,此时说不恨卢观风那也是假的,若不是他前几天就把她带的软香糕吃完了,她还能吃这些玩意儿?心里想着眼睛就瞟过去,卢观风扎在一堆侍卫里,嘴里吃着饭也不安生,和一帮侍卫谈天说地,笑得合不上嘴。
李疏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拿了筷子在野菜堆里一顿乱搅,突然眼前递来一方锦帕,“衣服沾上醋了。”
李疏一愣,低头看了自己衣襟,青萦赶紧掏出自己的手帕给她擦了去,王泽黯然收回手,李疏偷偷瞧了他一眼,自己也没了吃饭的兴致,略微喝了几口粥就撤了饭。
远行在外,李疏为了行动方便,自己也穿了男装,吃饭这会儿也没避着什么,和王泽坐在一处,这时越发尴尬,李疏轻咳了一声,起身拍了拍衣袍,一瘸一拐地爬上了马车,卢观风其实一直在心观察,刚才也是故意让王泽去给李疏送饭,嘿嘿,这不让他发现了,两人之间果然有猫腻!
清欢给她倒了口茶,李疏清了清口,衣襟上还有些醋味,她思绪混乱,也顾不上,兀自躺了闭眼养神。
那天晚上,月色清亮,王泽问她,愿不愿意留下来,以后无论她想去哪里都可以,就是不要回长安。
红袍上沾染了花香,他白皙的面庞上醉着红晕,李疏却红了眼睛,她无声地指了指自己的右脚。
“没事,我不介意走慢一点,只要你来就好。”
李疏摇摇头,王泽已经十八岁了,连个定亲都没有,其实并不像外间说的那样,是因为长公主宠着他,要给他挑好的,才延误了他的婚事,李疏不敢与他说明白,像这样“阿泽表哥,你要清楚自己是皇室亲贵,不仅如此,你身上还背负着琅琊王氏一族的百年荣耀”,这样的话对于这样一个光风霁月的公子无疑是将他与那些泥淖中的人混为一谈,是耻辱,是轻蔑,他应该走遍河山,去看江干,去看塞外,而不是陪着她在长安那座金牢笼里挣扎过日。
王泽以后会娶亲,即使他此生不入朝堂,他的正妻也不会她这样一个家世惨淡的女子。李疏脸上惨然一笑,阿泽表哥是极好的男子,只是像她这样一只脚已经踩进诡谲风云里的人,只有越陷越深,她转身欲走。
四月的风吹来云彩闭月,院中光影斑驳,树枝摇曳,王泽从背后环住她的肩,一手遮住她的眼睛,他笑言:“定嘉郡主……”
李疏感觉到他轻柔的吻落在发上,眼泪簌簌而落,身后的王泽突然放开她,转身离开,李疏回头看时,院中已经再无那个红衣少年的身影,
李疏回想起这些,就像是做了一场梦,雾中看花,十分美好,十分虚妄。
涛声渐远,长河落日,翻过了山,已然见不到传闻中渔家唱晚,归鸟齐飞的场景了,到了青江驿站,便见有人已经远远在门口迎着,卢观风与王泽下马,二人与为首的官员简单交谈几句,便有婆子丫鬟几人抬着软轿从驿馆出来。
李疏还没来得及看看四周景色,就被青萦摁进了软轿,自进门到内室,脸上就一直绷着,婆子们早就备好了热水,李疏见着热气腾腾的净室,心情好起来,又想着脸上挂不住,总不能在刚提的丫鬟面前丢了脸面吧,一个青萦就够了,清欢再让青萦教成那副絮叨模样,她就不要作这个郡主了。
最后青萦好言好语哄着她去洗漱,李疏自然见好就收,“勉勉强强”乖乖进了净室。
等把自己折腾干净,李疏几乎沾床就睡,她刚合上眼,就听见外间好像有敲门声,她起身看见两个丫鬟都在榻上睡着,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还没等她躺下,内室的窗户又响了。
李疏红着眼睛,走到窗边,轻声道:“是谁?”
“啊呜!”只听外面那人打了个瞌睡,“卢观风啊,快开窗!”
李疏支起窗户,一脸不悦道:“什么事非要现在说!”
卢观风扔进来一封信,转身就走,“我爹给你的,刚刚拿到,传话给我要及时给你,真是造了什么孽,睡觉也不让人睡……”说着,他越走越远,李疏也终于听不见他的念叨声了。
她轻声点了灯,一时间来了精神,信封无字,内附……七八张纸!满满当当,李疏惊讶,孙家竟有这么多可查的吗?
李疏打开一读,抬头的“三郎”将她惊得差点滚下床去,带她看了两张,脸红了个透,其间还有言语说什么,不许与李疏说话超过三句,她再看落款竟是“伏蓁”。
李疏将信塞回去,伏蓁她是认得的,当朝淮阳公主,母妃是保和殿大学士白永靖的长女,她记得这位白氏妃子虽然并不貌美,在宫中没什么建树,只是生了淮阳公主才被晋封妃位,都没等到太子登基就去了,而淮阳公主早在新安年间,也就是她上一世嫁与太子两三年后就被送去西戎和亲去了,这两人怎会有……相互倾慕之心?
窗外又传来一阵响声,李疏整整衣衫打开窗,外面站着的卢观风低着头,低声急道:“快把信给我!”
李疏笑道:“这不是给我的吗?还给你做什么?”
卢观风哀求道:“好妹妹,好妹妹,你快还给我吧,我错了还不行吗?”
李疏不依不饶道:“你错哪了?”
卢观风歪头想了半天,“哎呀,你快给我吧,若是让她知道了,我肯定被骂死!”
“她是谁啊?”李疏满脸堆着好奇的笑容。
这次卢观风不言语了,李疏两指夹着信道:“淮阳公主啊,嗯……我想还是告诉安姨一句吧,毕竟人家是公主,清誉最重要。”
卢观风急了,要翻窗进来夺她手上的信,李疏也不耍他了,将信还给他,“胆子挺大,手都伸到宫里了,心卢伯父打折你的腿!”
卢观风告饶道:“郡主,妹妹,你千万别说啊,我这以后的身家性命都给你还不成吗?”
李疏摊手,见他脸上一脸痴样,嘴里“啧”一声,眼角眯着,卢观风才反应过来,从衣襟中掏出另一封信,麻利奉上,自个儿脚底抹油溜得贼快。
打开信,纸上“如意钱庄”四个字,并一个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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