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寒风吹落了东沟大槐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的时候,大槐树光秃秃的树干就像褪下最后一块遮羞布的水生,庞大,野蛮,精赤且丑陋。呼啸的山风顺着沟渠吹过来,大槐树左右摇摆,上下扭曲,做出各种千奇百怪的姿态,像一个发病了的麻风病人,也像一个喝醉酒的人在装傻卖疯。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扭动着身体,摇晃着肢体,大风吹过,大槐树就不停地发出这种可怕的声音,白天黑夜,无休无止。
晴日,也有阳光透过大槐树枯枝的缝隙射进山月的小屋,把暖暖的阳光投射在熟睡的高雨身上。于是高雨白生生的小脸蛋就变成红彤彤的甜苹果,让人想亲,想咬,想啃,想摸。可小高雨全然不在意窗外风声呼号,更不在意大槐树的无奈悲鸣。吃奶,睡觉,拉粑粑,吃指头,撒尿,笑,哭,翻滚,并且开始尝试着坐起来,是他每天繁忙的任务。
小土窑冬暖夏凉。水生也就是烧了些柴禾。炕头上烧得热腾腾,草席上阳光暖洋洋,哪怕外面的风吹跑了整个水云寨,小土屋也温暖如春。小高雨的尿布和衣服只往炕头上一放,一会儿就干嗖嗖的,舒服,暖和。
哪怕粗茶淡饭,哪怕破墙烂席,只要没有水生,这里绝对是个让人留恋给人温馨的一个好地方。可是,水生……
自从搬来东沟,水生就一天天褪下伪装,恢复了眼镜蛇的本性。不,确切地说,白天幻化为人形,和蔼,勤劳,体贴,忙忙碌碌把她们母子照顾得舒舒服服。可是入夜就变回来眼镜蛇。
入夜。东沟。
没有一盏灯,没有一丝光亮,除了风声没有一点人的声音,连一声狗叫声也没有。整条沟里黑乎乎一片。空旷,死寂。许多时候,山月怀疑,她和高雨水生已经死了,他们到了阴曹地府,一个个变成模样不一的鬼。或者晚上是鬼,白天是人。
"养条狗吧!水生。"山月又说。
"人吃的东西都没有,哪能养狗呢?"
"可是,我怕!"
"怕啥?白天不怕,晚上我在了。"
于是,晚上水生不仅幻化成鬼,还褪下人皮变回眼镜蛇。
绝对是眼镜蛇。就那种吐着长长红色芯子无孔不入的那种眼镜蛇,身体是墨绿色的,而且很多斑点。
这种眼镜蛇不说话,也不听别人说话,自己做聋子哑巴,也把别人当成聋子哑巴。当小高雨刚刚入睡,疲惫的山月吹灭那盏灯芯摇曳的煤油灯后,一言不发的眼镜蛇就悄悄出动了。
他不管山月是睡是醒,直接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掀开被子,钻进来,贴过来,撕掉衣服。
"不要啊!我累了!"
"不要啊!惊醒娃娃呀!"
"不要啊!你弄疼我了!"
"不要啊!我喊人了!"
"不要啊!娘呀!啊——啊——"
惨绝人寰!
外面的风声"呜呜,呜呜,刷刷,刷刷——"
"哇哇……哇哇……"高雨哭了。
眼镜蛇退回了洞里。
山月再继续点起煤油灯哄高雨:"乖乖,吃饱了睡,睡,外面有大灰狼。咬屁屁——"
实际上家里也有大灰狼,也咬屁屁。外面的大灰狼咬高雨的屁屁,家里的大灰狼咬山月的屁屁。不,还是叫眼镜蛇吧!那种一言不发的蠢蠢欲动更像眼镜蛇。
高雨胡乱吃了几口,又睡着了。山月继续吹灭煤油灯睡觉。眼镜蛇又出动了,刚才只是搏斗,他并没有得手。只有第二次袭击。好在山月早有准备。
"你再过来我给你一剪刀。"究竟从哪里摸了一把剪刀呢?眼镜蛇根本没看见。但破天荒眼镜蛇居然笑了,一把抢过剪刀,扔在地上,一跃而起,骑在山月身上,按住山月的双手,山月除了嗷嗷乱叫就只能双脚飞腾,乱咬乱踢,终于双脚也不能飞腾,咬也够不着,眼镜蛇一声不吭沉着冷静地干着他喜欢满意的事情,至于山月的嚎叫和高雨的哭喊根本传不出沟外,谁也听不见,怕什么?
眼镜蛇已经钻入体内,进入了五脏六腑,开肠破肚血流满地——
"你个畜牲,装得人模狗样,实际上就是个禽兽,魔鬼,你放开我,娃娃哭了。啊——你个畜牲……"
眼镜蛇是聋子和哑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高雨哭累了,睡着了。被子也踢开了,山月并不能腾出手来帮他盖住。黑暗中看不见眼镜蛇的表情,但却能看见眼睛黑白分明的那个"白",只看见"白"在晃动,山月仿佛看到,"白"最后露出了狰狞诡异满足的笑容。
山月已经死去了一般,无声无息。眼镜蛇就像摆面条一样摸索把山月摆好,给高雨盖好。回到自己被窝,一分钟以后,鼾声铺天盖地而来,就像滚滚天雷。
持续了几十分钟的搏斗和鏖战,眼镜蛇没有说过一句话。屁倒是放了好几个,暴响,奇臭。"杠杠杠","噗噗噗"
。
天伦啊!放臭屁的眼镜蛇。
死去吧。山月。反正,活着也如同死了。各种死法,日死,臭死,气死。
……
天亮以后,眼镜蛇褪去蛇皮,再度幻化成人形,挑水去了。山月却浑身如同挨了打,疼痛难忍,爬不起来。
入冬以来,水明再也没来。因为眼镜蛇再也不放羊再也不出地,只出去挑水,拾柴,割干草,一会儿功夫就回来了,所以,水明不能来。
等不来水明,山月就抱着高雨回娘家了。
陈米贵看着高雨说:"唉!晚了。白洋花光了。"
山月娘说:"朱满囤给的那六百元呢。要不再凑几个给了水生,要不你看这大人娃娃没一个好过的,咋整呀!"
陈米贵摇摇头说:"我早喝酒喝完了。"
"二个闺女都让你卖了喝了酒了,看着娃娃受苦你也不心疼,你会有报应的,呜呜,我可怜的娃——"山月娘捶胸顿足,呼天抢地。
"娘,算了。吓着娃娃呀!"山月说。
每次回来都是这一层话,夫妻二个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真要想保护闺女,就不信一点都拦不住?山月不信。
本来想和娘说说眼镜蛇最近的情况,但欲言又止,感觉没必要了。吃了一顿饭去了山杏家。实在受不了爹娘那种假惺惺的虚伪。在钱面前,亲情一文不值。你死活与他毫无关系。你天天让眼镜蛇往死里整,他天天喝他的小酒。
山月早就看透了。但她急于想找个人诉说一下眼镜蛇的可恨和可怕,就不顾风大去了山杏家。
"多久了?"吃惊,气愤和心疼让山杏的脸扭曲得很难看。
"好几个月了,自从搬到东沟。我一直不怠说。丢人败兴。"山月眼眶红了,高雨咿咿呀呀叫起来,山月说他尿呀。山杏找了一个小塑料盆让高雨尿。山月把着高雨,高雨小鸡鸡一挺,啦啦啦尿出来了,就像一个小喷泉。
"看来他是有预谋的。你快再回老高家吧!有他爹娘在,他肯定收敛些。"
"在东沟是一个眼镜蛇,回去是一窝眼镜蛇。没用。在东沟还有机会再见水明,回了老高家,连水明也见不到了。"
"那可咋整呀?爹就晓得喝酒。娘嘴说管不住,可她有管过吗?银梁最近很少回家,不知道忙啥了。你就和我住几天躲一躲吧!关键深更半夜吓着娃娃呀。"
"好的。那我先住几天再说。银梁回来我就走。"
于是,姐妹俩住在了东屋。山杏给姐姐做饭,给外甥洗尿布。山月一下子就找到了回娘家的感觉,有个妹妹真好。
住了二天。姐妹俩说不完的知心话。说得最多的是水明。都说嫁了水明不白活一回,可是谁也想不出怎么才可以嫁了水明。山杏说有点后悔,说觉得银梁不可靠,回家少了,回来也和她亲热少了,不如那个时候顶住压力,拒绝了银梁,嫁了水明。
山月这才发现山杏或许比自己更爱水明,以前一直以为山宝给推波助澜,瞎说八道了。山月就问咋就喜欢上水明了。山杏脸红了,说你看见好的别人也看见好啊,高水明又不是你一个人的。说完捂住嘴笑。
也是。他根本就不是我的。我都见不到他。如果你当初嫁了我也没想了,和这个眼镜蛇也就闹个你死我活了。现在水明隔三差五过来看看,搞得我心神不定,活不能活死不能死,便宜了眼镜蛇一家。确实是名副其实的眼镜蛇。山月又捂嘴偷笑:"用眼镜蛇形容姐夫,亏你想得出……"
突然外面有吵闹声,原来是山杏的婆婆骂家里的黄狗子了:"白吃白喝,连个人也不会咬,要你干啥?一吃一大盆子,我实实在在养不起你这个吃闲饭的狗子啊!"
山月的脸白了。高雨还在睡觉。山月用小被子包好抱起来就走。山杏脸色也变了,不好阻拦,不能挽留,眼睁睁看着姐姐抱着高雨蹒跚着脚步朝东沟孤零零走了。大风吹得她的头发凌乱不堪,她依旧是那几件旧衣服,颜色也掉了。可怜的姐姐,咋活呀?水明啊,你救救她哇!
看着姐姐走远了。山杏一脚踹开朱满囤的屋门:"骂人的人,给我出来,我姐刚来了二天,凭啥指着狗子骂我姐?"
银叶娘并没有出来应战,守着银叶,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山杏一鼓作气准备大战,想不到婆婆却虚晃一招,自己反倒有点不知所措。正要扭头出去,银叶娘说:"山杏,我不是骂你姐,我心里不痛快,说错话了。你回去转告你娘,下个月十三银叶出嫁呀!嫁给水旺……"
"啥?啥?啥?嫁给谁?水旺?不会吧!"山杏早忘记了她进来挑战婆婆这件事,惊得掉了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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