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六七个销售人员中,姚为民是干得最辛苦的那一个。别人手中都积累了很多老客户,他们一般只要上午送一趟货,就可以至少挣到二三十块钱;多数人下午都不用送货,即便偶然送点货,出门一两个小时就回来。为民因为跑的地方远,自然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早上他第一个起床,中午不到十二点是回不来的。回来在厂里吃完午饭,也顾不上休息,装点货,他又出门了。天不黑,他一般是回不来的。有时候,因为货卖不出去,或者车子坏了,他回到厂里已经九十点了,好心的做饭阿姨还给他在锅里留着饭。遇上下雨天,那些老销售员都躲在宿舍里睡觉、听歌或打牌,他照样冒雨出去送货。因为,一是他觉得自己身体好,不怕雨淋;二则,他就像上了发条的钟表,有内动力。
姚为民的辛苦只是相对的;比起他在老家、在冷饮部,或者比起厂里的那些女工,他觉得自己挺好的。
每天早上六点多,当男宿舍里的销售人员还躺在被窝里做着美梦时,隔壁的女宿舍就开始有了动静,女工们纷纷起床,也来不及梳妆,简单洗把脸,她们就去车间干活了。一天除了三顿饭的时间,她们要不停地干到晚上九十点才下班。长达十三四个小时的工作时间,使一般年轻女工都适应不了,刚来的那些天,很多人连脚都站肿了。
生产车间是那种砖墙上面用方钢、石棉瓦搭建的简易棚。酷夏人在里面如同蒸桑拿,衣服被汗浸得能拧出水来;冬天则冷得跟冰窖一样,经常有女工手都冻得生了疮。
厂里的伙食还延续着农村人的生活习惯,甚至还没姚为民他们老家人吃得好。据老员工们说,他们一年冬春两季吃菜就是以大白菜和土豆为主;夏季能有所改善,黄瓜、豇豆、芹菜轮番侍候——批发一大蛇皮袋某种菜,什么时候吃完,什么时候再换另一种。各种菜在这里搭配吃,仿佛都是一种僭越。肉只有一年过节聚餐时,才和大家亲切见两回面。像鸡蛋、豆腐、西红柿、蘑菇等食物,好像跟这里的人有仇似的,终年难得一见。
所有这些,厂里的工人干得时间长了,便习以为常,且毫无怨言。因为他们明白,厂里的工作环境再恶劣,从某个角度上说,都是他们选择的结果;生活条件虽差,但却是老板免费提供的。“我们在这是搭伙求财的,不是来享受生活的。“向老板开会训话时这样说过。是的,他们不是来享受生活的,物质享受对他们来说,可能这一辈子都是一种奢望。但是,没有人能阻止他们沉浸于自己简单快乐的精神世界里。
那时,和大多数普通人一样,姚为民也没有什么远大的生活目标——比如说买房买车一一心里只想把自己的面包销量再上一个台阶,不断增加收入。至于遥远的未来,他想,那不是他这等凡人能掌控得了的。现在,只有每天好好干活,多挣票子,对未来一切美好的期待才不是空想。
为民哪能想到,即便要实现自己短期的奋斗目标,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当第二年夏天来临时,姚为民才完全看明白了:原来销售并不是一根谁都可以无限拉长的橡皮筋。干了近一年的销售,能跑的地方他都跑了,该尽的力他都尽力了,然而,他好歹就找不到向老板口中所说的那种“大客户″。他发展的那些客户都是要货量超不过五十个面包的小店。大型超市人家不要他们这种小厂子的货;像学校里的小超市、工地里的小卖部,他根本连人家的大门都进不了,门卫一句“事先没联系好”为由,就将他拒之门外了。天天围着老客户转,他的业绩只能原地踏步。另外,熟悉这个行业之后,他也看出长兴面包质量存在的诸多短板和不足——口感差不说,单从外观看,包装不是专用袋,标签是贴上去的,日期是印尼印上去的。仅凭外观,一些超市就拒绝要他的面包。时间长了,为民对他们的产品也慢慢失去了信心。
进入夏天等于进入面包销售的淡季。随着生意的下滑,为民也彻底放松下来;每天上午送一趟货,下午他也可以像别人一样待在宿舍休息了,或者就去生产车间帮忙做面包。销售人员去搞生产那不是义务,是人情一一领情的不仅是老板,也有工人。姚为民是女工眼中的好男人,因为他不打牌不抽烟,为人也和善,女工们因此就经常夸他。女工的恭维越多,为民越是爱往车间跑,于是他得到的恭维越多。
国家对食品安全管理一年比一年抓得严,质检局的老刘隔两月就会骑着摩托车来检查指导工作。老刘每次来就直奔车间,一会儿义正词严,一会儿指手画脚。而后,他就被向老板叫到办公室喝茶去了,这一喝就是一两个小时。最后,有人看见,老刘捂着口袋,笑眯眯地离开了。
生意不好,厂里三天两头放假。一天放假,又赶上天下大雨,男女工人都待在宿舍里玩。男宿舍里支了一桌麻将和一桌扑克牌;女宿舍里几个人在看电视、聊天。姚为民不打牌,就待在女宿舍看电视。看电视的几个女人不知怎么就由剧情,突然把话题扯到那个叫向甜的小女孩身上,一时议论纷纷。
向甜是几个女孩中年龄最小的一个,是向老板的同族人,去年上初二就辍学跑出来打工。这女孩一张娃娃脸,长得小巧玲珑,但性格多变,内心异常敏感;高兴时,笑得前俯后仰,稍受点委屈,那眼泪便像断线的珠子往下落。据说,向甜三岁时,父亲在一个工地发生了意外,不幸身亡。两年后,她母亲便在外找了男人,组建了新家庭。从此以后,母亲就在向甜的记忆中慢慢消失了;爷爷奶奶便开始承担起抚养她的责任。
“我说你这娃,明明是你亲妈,怎么能说你没妈?无论她后来有没有养活你,你总是人家生的,这是谁都改变不了的事实。况且,在你五岁前,还是你妈养的你。“年龄大一点的做饭阿姨说。
“亲妈?亲妈在我心里早就死了!你见过亲妈不管女儿死活的吗?我现在认她,是没吃的还是没喝的?”向甜噘着嘴,红着脸说。
“听说你不上学了,她马上过来找你,说明心里还有你。要是我,我就认了,不认是傻瓜。“一个女孩说道。
“十年时间,我印象中,她一共回来看过我两次,你说她心里有我,谁信?我奶奶说,那时想给她招个男人,她不同意,非要跟那野男人走……”向甜咬牙切齿地说。
“我估计,她没管你是有她的难处的。你想,一个是她有了自己的家庭,那个男人会不会体谅她,谁都不知道;另外,这边她和你爷爷为你的抚养权和那笔赔偿款,存在很深的矛盾,这难免会牵连到你。”另一个女孩说。
“她有难处?但她有没有想过我的难处?生而不养,还不如生下来就把我掐死哩。”向甜冷笑着说。
“要是我,我也不会认她。你作为母亲,只管奔你的前程,却没想过你娃的可怜,这种人很自私,而且冷血!一年半载回来看望一两次女儿,为啥做不到?现在看女儿长大了,有能力孝敬她了,这才想认亲。早干嘛去了?“一个外号“二杆子”的年轻男娃说。但他的观点遭到众人一致地反对。
姚为民也表达了他对这件事的看法,他跟向甜说:“我肯定地给你说,父母不可能对儿女存在啥坏心。她现在主动来找你,就是从现在开始,她要关心你帮助你了;她要弥补以前对你的亏欠。你完全可以这么想一一以前,她的经济条件或者其他方面的条件不允许她照顾你,而现在她具备这个条件了,或者说她现在有这个能力了。可能你感觉这份亲情回归得有些晚,其实,站在今天的角度来看这已经不错了一一你才多大,人生的路刚迈开步子,你需要这份亲情的呵护。”
“她现在就是有百万遗产等我签字继承,我也不给她赎罪的机会。”向甜说着,眼圈又红了。
大伙见状,忙岔开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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