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时分,已经过了用饭时间的红枣村季家的烟囱里,又冒起了阵阵的白烟。
灶房里的大锅上烧着滚水,水花咕嘟嘟的冒着泡,已经开了。
季思思从灶膛里铲了一铲子带火星的炉灰,添进了火炉里,将煎药锅放了上去。
门外传来一阵蹬蹬的脚步声,季思思侧脸望过去,看到地上映出来一个被拉长的粗矮影子,紧跟着粗嘎逼仄的骂咧声传来:
“败家的死丫头!那一包药多兑点水能喝两顿,非煎那么浓干啥?那一碗碗的都是钱!明天我就不吃饭了,省下来的钱都给你们娘俩败霍,饿死我算了,行不行?瞧你妈那个死德行,半死不拉活的,喝的药都灌狗肚里了?”
五十多岁的朱氏气急败坏,白花花的脸孔就像案板上的猪油,不停张合的嘴往外吐着尖酸刻薄的话。
季思思淡淡垂下头,整个的拿起火炉,向灶房外面走去。
朱氏早已习惯她的毫无反应,恶狠狠地瞪着她,嘴里骂骂咧咧的,“不下蛋的母鸡生出来个半哑巴,我在这家呆着算是倒了霉了。”
季思思恍如不闻。
她素来坚持一个原则:无论是跟二十一世纪的一零后熊孩子,还是跟二十世纪一零后的刁蛮老太婆,都要信奉世界美好,跟这两种一零后,能动手绝不吵吵。
西屋外头的窗子下,刻着一个半的正字,这已经是她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七天了,真快。
七天前,一场车祸将她从二十一世纪的大学生变成了一九八零年葛县红枣村季家不起眼的姑娘。
一朝重生,季思思苏醒过来得知自己的处境以及生存年代时,心里真有点痛心疾首,她要接受的不仅是原主的身份与记忆,还要接受偌大的一个烂摊子似的家。
一个嘴跟刀子能剜人心的奶奶,一个喝酒耍混养女人的父亲,还有一个……
耳边忽然又响起朱氏尖锐到足够穿透耳膜的叫骂声:“都第七天了,你妈还想床上装死狗?摔一下还不起来了是怎地?钱没少花,啥活不干,想吃白饭?没门!明天你妈要是还不起来,你俩就都别吃饭了!”
季思思微微垂着脑袋,依旧对朱氏的叫骂没有一点反应。
朱氏骂累了也就回了屋,季思思面前的药也煎好了。
推门进了西屋,她放下煎药锅,轻轻叫起床上昏睡的女人,“妈……”
床上的女人是季思思的妈冯秀荣,是这个家里顶大的一只软柿子,任人拿捏从不反抗。
七天前,冯秀荣因为出血而被送进了县上的医院,得知孩子没保住,季家人的嘴脸彻底冷漠下来,第二天就把冯秀荣送回了家里,自行养病。
季父季强民看都没有多看产的妻子一眼,就出去喝酒寻开心,一连七天都没回来。
季思思的原主在得知母亲被送医,急的下着大雨从学校往医院赶,路上失足掉进水沟,被人救下在医院醒来,睁眼便是1世纪的季思思了。
接受了重回八零的现实,原主的记忆与悲惨的经历如潮水般席卷了季思思的意识,没有选择的余地,在那些或鄙夷或冷讽的注视下,她成为红枣村季家的季思思,承担起照顾冯秀荣的责任。
在她的呼唤下,冯秀荣睁开了眼睛。
一张黑黄嶙峋的脸,不像是八十年代的人,倒像是古时路边挨饿的难民。
脸上那双大大的眼睛与季思思有七八分相似,此刻布满了虚弱。
毫无血色的唇,在看到季思思的脸时,努力勾出了一丝笑意。
不知是不是这幅身体对冯秀荣本能的反应,此刻季思思望着冯秀荣,心里流淌着怜惜与心疼。
“妈,喝药了。”季思思叫的自然,温柔地说。
那些属于原主的杂乱记忆里,让她印象深刻的有两件事。
一件,是季父每次喝醉酒后回家必对妻女不可少的一顿拳打脚踢。
一件,是冯秀荣拼尽全力护着女儿挨打时,强忍痛苦却挤出笑意的脸。
冯秀荣虽然懦弱无能,在季家乃至村里都备受奚落与欺负,但但凡是有关季思思的事情上,冯秀荣却是个十分的好母亲。
季思思将勺子里的汤药吹凉,一勺勺喂给冯秀荣。
最后一勺汤汁舀进了冯秀荣的嘴里,冯秀荣慢慢握住了季思思的手,“思思,你奶……刚才是不是又骂你了?”
季思思不想否认,朱氏跟冯秀荣做了二十年的婆媳,朱氏什么嘴脸冯秀荣还不知道么?
“骂就骂吧,又不少块肉。”季思思放下药碗,“您别把她的话往心里去,养好自己的身子才是要紧。”
冯秀荣赶忙说:“妈没事儿了,医院大夫说休养两三天就行,我这都七天了……”
“医院大夫说的是在打点滴的情况下,”季思思的声音轻而不容置疑,“您第二天就从医院被抬出来了,家里也什么营养都没有,还不多休息一阵子?”
冯秀荣怔了怔,随即低下头,有点嗫嚅地说:“思思,你爸……也是没办法,咱家不富裕,在医院住的都是钱呀,出来就对了,妈养养不就没事儿了吗?你别怪他……”
“我不怪他,”季思思摇头说,“该怪他的人,是您。”
冯秀荣的眼睛里冒了点水光,哑声说:“妈不怪你爸,都十多年的老夫老妻了,我都习惯了……”
季思思垂下眼,心里默叹了口气。
冯秀荣这逆来顺受的思想,真是毒瘤。
凭什么一个好女人嫁进家门,就必须得挨男人的打骂,婆婆和姑的欺负家务活全包,还要挨打挨骂吃冷饭,1世纪的保姆也没这么受气的!
季思思虽然这么想的,可看冯秀荣虚弱又可怜的样子,到底是什么都没说。
端了碗出门,季思思准备舀点热水给冯秀荣擦身子。
走到灶房门前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阵男女打情骂俏的声音来。
紧接着院子的大门开了,外面走进一对男女。
女的浑身上下一身白,脸像新粉刷的墙皮,声音嗲的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强民,好机会可不等人,你好好劝劝你闺女……呀!”
女人冷不防被季思思伫立的身影吓得尖叫,五个猩红的指头拍着胸口,向男人嗔怪道:“你闺女怎么站这儿不出声?吓了我一跳。”
女人身旁的男人转过头来,方才还含笑的脸孔在对向季思思的时候,布满了阴郁与不悦。
这个浓眉大眼国字脸的壮年男人,正是季思思的父亲,季强民。
“哑巴了?”季强民粗粝的声音响起来,“看见老子回来,不知道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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