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无雨竭力控制颤抖的身体。良久，他用已经变声的嗓音说道：“我还有几件事情没有说完。”
莫恒直起身子，正襟危坐。他已经帮不上多少忙，作为谷无雨的“倾听者”，他必须赋予住够的尊重。
谷无雨扭曲的脸庞，此时却浮现出柔和，温暖。他的嗓音虽然沙哑，可是从舒缓的语速明显能感受到，他要说的事情触动了他的心坎。
“在我跟随夏皓征战三十年的时间中，我遇到了我一生的挚爱。她是那样的雍容美丽。她的名字也很美丽——雪姬。”谷无雨追思回忆道：“当时，我们的军队摧枯拉朽般横扫东南诸国，唯一负隅顽抗的竟然‘铁之国’，它并不是很大，却是反抗最为激烈的。”
“我们的军队包围了‘铁之国’国都，他们军民一体誓死抵抗。久攻不下，形成了拉锯战。不过我和夏皓都清楚，破城已成为定居，只是早晚的问题。就这样僵持了近乎两年，城内能吃的都吃完了，又恰逢冬天，冻死，饿死的更是一大片。”
“我们估计城中已经低靡，选择在暴风雪的掩护下攻城。可是我们仍然遭遇了猛烈的反击。他们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竟然士气尚存。他们的国君‘铁王’——铁炎，正值中年，身穿铁甲，披红袍，手持染血大剑立于城头誓死不降。”
“夏皓大为震怒，一个小小的‘铁之国’竟拖动军队两年，这是耻辱。他命令士兵往城中射带信的箭，扬言如若不降，城破之后就屠城，不管老幼妇孺尽谐杀之，鸡犬不留。夏皓治军严整，我相信他说道做到。那天晚上暴风雪肆虐，我所拉拢的玄士组织，有的打坐调息，有的演化阵法，有的磨砺法器。等着第二天暴风雪停息，只要夏皓一声令下，我就率领众玄士做先头部队。我有自信能破开城门……”
“后来你们屠城了……”红海棠问道，胤商王朝建立40多年。她从来没听过铁之国，说明当时已经灭国了。
“铁之国经此一役，被我们灭了。可我们没有屠城……”谷无雨目光涣散，此时却深邃起来。仿佛透过时光，回到那天：
“第二天暴风雨如预期一样停了，周围白雪皑皑，安静的可怕。我率领先头部队悄悄靠近，准备来个出其不意。谁知铁之国都城门门大开，雪玉她白衣缟素，手捧一物立于道旁。她身后的铁之将士也弃剑解甲……”
“他们献城了。”谷无雨顿了顿，良久说道：“我一开始还认为是陷阱，直到我看见雪玉捧在手中的东西，我才知道铁之国真的灭国了。”
“雪姬到底是谁？手上的又是什么？”红海棠急不可耐问道：“你这人都快咽气了，说话还绕弯子。”
“她是铁炎的女儿，也是唯一的骨肉。她杀了铁王，献城……为了军民免受屠戮……女儿弑父。”谷无雨喃喃道：“我和夏皓进城时。她长跪在地，手上的匣子高高举起——里面装着她父亲的头颅。她是那样的冷艳美丽，犹如一朵雪莲。我在她无神的双眸中看到了巨大的悲伤……”
“后来怎样？”莫恒问道。在天元大陆，弑父，献城便是不忠不孝，定会被人所唾骂的。
“铁炎誓死不降，却没有考虑到都成人民的感受。如果真屠城，他们是无辜的……雪玉弑父也是出于无奈……”红海棠低声说道。她出生没多久母亲就过世，备受父亲宠爱。她此刻很明白雪玉的痛苦。
谷无雨从袖子里拿出手绢擦拭掉嘴角的黑血，他目光柔和说道：“说来可笑，当时我快五十多岁了。我见过美女数不胜数。真的让我动心的，却是雪姬……我不明白是她的美貌吸引了我，还是她的行为震撼了我。”
谷老头临死也不忘那名“铁之国”公主，她在他心中的地位一定很重要。莫恒想道。
“后来……后来她死了……”谷无雨声音抬高几分，眼角隐约有泪珠闪动。“她是自杀的……期间我不断去探望她，希望解开她的心结……可你们知道，我在她眼里和那些践踏她家乡的士兵没什么区别。人有时总是因为立场而做不同的选择，我和她的立场是对立的……虽然后来她对我的看法有所改观。最后，在我们离开铁之国时，她还是自杀了……”
说到这里，谷无雨过于激动，喘着粗气。他停歇了一会儿：“这件事情就是这样，她在我心中很重要……我说完了。”
谷老头和那个叫雪姬的女人存在情愫……莫恒想道。顿时，谷无雨的形象在莫恒心中更加鲜活：原来精通阵法，炼丹术的他，还有这样的过往。这也许是谷老头放在心中，最为重要的存在吧。
“咳咳……”谷无雨浑身颤动，他咳出来的不但有黑色血液，还有内脏碎块。噬体虫毒在他体内疯狂肆虐。
周围沉寂良久，只有火光跳跃舞动。
“虽然我活了九十多岁……可这样死去，我不甘心啊 。”谷无雨凄惨笑道：“也许就是俗语说的‘活的越久，越怕死吧’。”
“害怕死亡并不可耻……”莫恒说道。他也害怕死亡，之前记忆的消失，是不是另外一种方式的死亡呢。他要找回那些记忆，让自己复生。
“但是要死得其所。”此时，红海棠说话了。她手捧业火琉璃灯，陷入沉思中，仿佛这句话是在对灯说，或者对自己说。
“好一个死的其所，可我就要窝囊死去了。”谷无雨说道：“小友，还记得你来这里的目的吗。”
“我帮你解除噬体虫毒，脱离生命的威胁，你把《天衍圣典》给我。”莫恒说道：“我没有做到。”
“《天衍圣典》……《天衍圣典》。玄士界流传的神乎其神，拿到它又如何，里面的字谁能看得懂？它是在统一东南的战争中，在一小国国库中发现的。我费劲心思破解上面的文字意思，二十多年……我所理解的少的可怜。”
“小友……我们再做一个约定吧，也是以‘《天衍圣典》’做为前提。”此时，谷无雨说话已经含糊不清。
“什么约定。”莫恒抬头问道，再次用《天衍圣典》和自己做交易。他很谨慎，那又是什么危险的约定。
“我死后，将我的骨灰和这个百宝锦囊……教给一个孩子。他是我的徒弟，胤商王朝的三皇子——夏焱。”谷无雨颤巍巍，伸手在袖子上一抚。袖口布料脱落，化成一个绣着锦鲤的锦囊；正是储物锦囊，只是它能变化形态。
莫恒接过递来的锦囊，丝绸质感的锦囊很轻巧，隐约有灵气在流动。这件事情并不难，只是这件事情过后，要去玉京走一趟了。
“还有，替我报仇……用‘噬体虫毒’暗算我，是腐虫谷谷主王离。”谷无雨衣服上开始渗出黑血，“当然，时间不限。你可以在他快老死时，杀了他。也算是替我报仇了……”
不限定时间的复仇……虫谷长老王离。莫恒点头答应道：“可以，只要我实力足够的情况下，我会替你报仇。”自己目前是涤尘境界，谷无雨是镜识境界。王离靠暗算偷袭伤了谷无雨，他的等级最多也是镜识境界，这对莫恒来说并非遥不可及。
“好……很好。”谷无雨说道：“你过来吧，我把《天衍圣典》用精神念力传授给你。这些文字不是天元大陆通用字，晦涩难懂。我参悟了二十多年，也没明悟多少……它似乎还是残章……”他伸出瘦削的手臂，示意莫恒过去。
《天衍圣典》的文字看不懂？还是残缺篇章……莫恒心中即惊讶又觉得合情合理。这也能理解为什么谷老头拿到《天衍圣典》，将近二十年，任然不见他使用上面的能力，导致客死他乡的结果了。莫恒心里估摸着：那些争夺圣典的玄士，大多是看着天衍的名气；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上面的文字看不懂。
为什么现在，我的内心深处，或者潜意思里面如此渴望《天衍圣典》？难道我过往的记忆，能看得懂？在驱使着我？莫恒向前走去，他有预感自己的记忆即将复苏。
此时，红海棠已离开洞穴，她对《天衍圣典》提不起半点兴趣了。
莫恒精神世界中，一道紫色光芒凭空闪现，耀眼夺目；光芒收缩，凝练幻化成谷无雨的形态。谷无雨的人形灵体进入了莫恒的精神世界，他的灵体纯粹精炼，和莫恒构成的虚幻的白色灵体，形成天壤之别。他来到莫恒身边，怔怔看着说道：“《天衍圣典》本就残缺不全，我所收集的也就只是这一部分。花费二十年功夫，我也才摸索到一点点意思，它似乎是关于精神，念力的修行法门。”
“我翻遍了几乎天元大陆所有的古籍，历代王朝的文字，西南蛮族的祭祀文，北方诸国的文字等等，都没有找到相似的字体。我怀疑这不是天元大陆的文字，我只能自己破解……没想到，经过观摩这些字体的形状，我竟然明白了大概的意思。这种感觉就像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莫恒看到那些文字的感觉，和谷无雨说的并不同。这些字体异常熟悉，又说不出哪里见过。由记忆组成的白雾仿佛受到吸引，缭绕在字体上。远处，黑色雾气更加活跃似沙尘奔腾而来。
忽然，莫恒不禁喃喃道”这个字我认识，它读作‘心’。”
“哪个字？”谷无雨紫色灵体光芒闪烁，莫恒的话让他内心激荡不已，如果在临死前能参悟这些文字。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最右上角那个”莫恒没有多想，指给他看。接着又说道：“另外这字几个，我也有印象。第三排，从左往右数第二个字，读作‘人’，第七个字读作‘念’。”
“心”，“念”，“人”谷无雨在三个字之前飞速扫过。他并不相信莫恒说的都是对的，只是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态度。之前，因为没有任何文献参考，简直无处下手；现在，凭借三个字作基础，其他文字的推演轻松了不止十倍。
谷无雨目光在其他文字来回扫动，他的时间并不多了。紫色灵体之所以凝练纯粹，完全是生命尽头的回光返照。如果不是依靠强大意志力，他的灵体早就涣散消失了。
“‘乘’、‘御’，‘魂’……”谷无雨低声呢喃，“这些文字是想表达生什么……它是残缺的……不完整的……啊，我好像懂了……”原本紧锁眉头，逐渐舒展开来。
“哈哈哈，天不亡我。哈哈哈，我还有救……”谷无雨仰头大笑，紫色灵体光芒大涨。
“你把这样文字都读懂了？”莫恒问道。
“是啊。多亏了你呀，小友。我的解救之道就在其中。”谷无雨转头看向莫恒，眼睛里充满了热切，“这篇圣典虽然残缺，可是蕴含的内容依旧丰富，其中就包括‘转灵’。”
“转灵？”
“它解释了肉体和灵体的关系，灵体依附肉体存在。肉体毁灭了，灵体也会随之消灭。人死如灯灭，灵体就像是火焰，肉体则是灯油；煤油烧完了，火会灭。可是我们在火灭之前，将它转移到另外一盏有足够煤油的灯上，那么灵体的火焰将得到延续。”
“肉体是灯油，灵体是火焰，转移灵体……”莫恒回味谷无雨的话。忽然，他抬起头来瞪大眼睛说道：“谷老头，你要做什么？！”
谷无雨灵体暴涨出璀璨光华，将原本白茫茫的，莫恒的精神世界照耀成紫色。他的灵体只要完全占据这个精神世界，消除莫恒的记忆，替代上自身的记忆与灵体。那么，他的生命就得到延续。
“小友，莫怪老夫……我也是迫不得已，就像是落水的人，即使有一根救命稻草也要拼命抓住。谁都不想死。”谷无雨灵体化作紫色雾气，在莫恒的精神世界扩散开来。白色的雾气像是被驱逐一般，四处飘散；有些迟缓的，被紫色雾气缠绕，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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