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早晨一打开农机站朝北的大门,快步去到前面的晒面坝,把顺东西搁挂面竿的柏木树当双杠,做着前后抛甩左翻右挪的体操运动,然后唱唱《北京的京山上》,《翻身农奴把歌唱》,《唱支山歌献给党听》。或到右手边生产队的晒坝里,跳跳舞打打拳,青春在自由地展示出蓬勃朝气。
仿《安娜·卡列妮娜》咋想咋说的方法,写的“乌聚增”可就真像乱飞涌,慢慢地是连自己都迷蒙了。对的都是自己错的全是他人?在内心方面,别说不了解没文化对自己还算理性的吴英平——就是对知识青年高华娟,其内心有些啥子完全就是一无所知。真正地自己的思想就很是杂乱无序,产生的意念似时明时暗的影子,忽现忽隐地极不明了。
在一九七五年腊月二十九这天中午,从四哥家吃过了团年饭后,回到家里便看起《春潮急》来。觉得其中描写的“农村人喜欢传话,而且添枝加叶的把一句话,把一件事情传得越来越真实,越来越神奇”,这是非常真实的。就拿出日记本来做了摘录,写下了一句感悟之言:“就目前来看,广大的农村距理想的文明生活实在是还很遥远。”放下笔后,发觉日影斜照在门里告诉我该做事情了。出门一看果然已是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就急急地朝河边走去。
山村里家家户户都在忙着迎新年,整个山谷中一副祥和安静,大家是否觉得日子难得有这么甜蜜蜜的。自己跟山中的人们一样,为有着难得的好日子心中是说不出的舒坦。觉得由泉水汇聚成的小清河,“咚咚”的流水声格外的悦耳动听。看到清亮的水潭中静静的,自己印在里边的长圆脸上很愉快,一米七以上的身影显得十分壮实矫健,白胖的脸上会心地露出了一丝微笑。仿佛看到在来年自己年满十八,无拘无束的人生将更加灿烂。河水是多么的清澈透亮而又纯洁,深怕从中取出水桶,引起波澜扰乱自我的犹豫一阵。想到要弄晚上的团年饭莱,还是不由自主地动了手。
正当自己把水桶从水凼里提到岸上,不管水面的不安宁挑上水桶侧身往回走时,正好看到身穿灰卡衣兰卡裤的高华娟,跟一身黑装的李秀英在踏着乱石过河了,心里立刻紧了一下。按照人们常说的,在团年中不能说不吉利的话,不能打烂碗,更不能被生人来打搅,要不然来年这家人会很不顺——难道两位知青不晓得这些习俗?
一想到二人有家不能归,过年了还只能呆在这偏远的山村里,肯定是孤独而又冷清地实在可怜。何况高华娟已做了自己的姐姐,可能是出自真心才投弟弟家而来。不过是二人来的太突然,不能肯定她们的来意,就有些拘谨地招呼道:
“二位早。”
“天都快要黑了怕是不早了哈。”高华娟一脸嬉笑地说:
“我是来跟你借背篼用一下的,你借不借嘛?”
感到她的话有点假但不在意地说:
“当然借。我想二位既然来了,就请在我家吃了团年饭再走。”
“啥子是二位既然来了哦,是你姐跟李妹来了,你搞懂没得。”
苦笑一下地接受了高华娟的纠正:
“是,姐和李妹,请你们先到屋里去耍。我要去担水,接着要弄饭菜,莫得时间陪你们,望多多原谅。”
“高贤锐你啷个还这么生疏吔,当姐的又不是三岁娃娃,你有哈子好客气头嘛,快去忙你的。”
她很随便我是很拘束,心里是莫得要跟她走得很亲近地想法。当吃了晚饭后,听她说出“走哇高贤锐,送我们回去”的话,就非常不高兴地说:
“你们两个人一路还有啥子好怕的,莫得送的必要,我还要洗锅碗这些没时间。”
四哥一脸认真地说:
“兄弟你还是去送一下才安全些,快去嘛我晓得帮你洗。”
“这下你没得说的了嘛。”高华娟一脸欢笑地看着我,还使劲地眨了一下眼皮,以表示对胜利的庆贺:
“搞快点走哈,我们明天要去公社演出要早些回去休息。”
自己心里有些怪不舒服的感到,这些人咋又不替我想想?等会我一个人,要经过听说有两个坟多闹过鬼的地头。实际上四五里山路,有大半都笼罩在树林的浓阴暗影里。一个人走着总会是眉毛耸立汗毛竖起,谁又晓得会不会遇上鬼的心惊胆颤?更不晓得会不会遇上查夜的人--帮吴英平写完信去农机站守夜,就是被邱永华一路追踪,看我是偷牛牵羊还是偷树子卖。因此心里很不痛快地想:
“去演出又有啥子了不起,跳忠字舞一样的表演好多人都会。像高华娟李秀英这种身材不是身材,手脚腰身硬枝硬干的人,演戏跳舞怕是难看死了。领导们真是吃饱了,无形中就跟自己带来了麻烦——这时坐在家中喝茶看书,平安无忧该是何等的快意。”
一到了她们住的门外,说了句“你们也该把我送回去”的转身就走。
开着门锁的高华娟急切地道:
“高贤锐快进屋坐会,我有话要跟你说。”
想起不晓得好多年前的某日夜里,邱永华的外婆就在这间隔南墙的空房中吊颈自杀,对将要独行夜路深感害怕地说:
“天已比较晚了,有话以后再说。”
“我又不是老虎要吃人你有啥子怕的嘛,搞快点进来坐。”
不晓得她要说啥子地进了门,对用电筒照着李秀英点灯的高华娟不耐烦地说:
“姐有话就快点讲。”
她熄了电筒,一边朝斜对面的床前走,一边不紧不慢地问:
“你说你都写了些啥子?”
她车身坐在了李秀英的右手床沿边,变了脸地对我说:
“我还没看倒过像你啷个会记仇的人,你硬是打算把你姐夫恨一辈子啊?”
污黑的小柜子上的煤油灯火苗,定定地往上升腾着黑烟,使死寂暗淡的屋子里仿佛是冷漠孤凉的破庙。高华娟成了泥塑的无情判官,对于难得遇到的一个人,不管咋个都不想放过——实事求是地说是该我审问她的。我没看过《十万个为什么》,在生活中从不会轻易的产生啥子疑问。就是认为,在山村的人生本来就如死水,来了就来了去了就去了,这其间的人生事理不甚分明的没啥说头。但是,我不希望我曾经淌血的心被人窥视,口气几乎冷得像冰:
“你们敢偷看我的日记?”
高华娟对于“偷看”显得并不在意,反倒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你都写得我们啷个就看不得?”
她脸上又变得微笑如春,并用她那一对双眼皮的眼睛,光焰灼灼地把我紧紧罩住,让我感到十分的不自在:
“她已晓得了我内心深处的秘密,听意思是要对我进行批评指责——她又凭啥子?”
或许是隔得有点远,她看不到我不快的表情。说不定根本就不在乎我是咋想的。仍是以一种自得的口气说:
“当姐的再穷吗这屋头板凳总还有嘛,自己端一根来坐倒听我好深的跟你说。”
李秀英抬起头看我一眼又忙低了下去,好像是对“偷看”感到有些愧疚,又不能有所表达。正如她前面破旧小柜子上的油灯呆呆地无精打采,因为不能照亮这无边的黑夜只有无比的愁苦。
想到山村人在腊月十五以后,到来年正月十五以前,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最忌讳与人吵架。便淡淡地说:
“我不想坐,已很晚了……”
高华娟立即垮了脸,怒气冲冲地打断了我的话:
“晚了晚了有好晚,天亮没得嘛?不想坐就好深点跟我站好!怕挨骂想走哇,嘿,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还不信你就躲得倒天边去。你默倒没得人敢管你也管不倒你哇?我不是跟你吹牛的我就敢管你,还非要把你管倒不可!怕挨骂吗二天说话做事就要多长个脑壳,反正是谨跟你敲得警钟了。再不听话我打都敢打你,你信不信嘛?年纪青青的啥子不学倒学倒记仇,我骂了你总不得把我杀了嘛。想杀了我就把菜刀拿来把脑壳砍起去,我满得看倒你硬是焦心死了。
不是说我脾气不好,喊你坐倒想好深的跟你说,你吔像牛一样的犟起,都是你惹倒我起的火。我是你的姐,随便啷个说总不得整你嘛。你好深地想一下,亲戚就是亲戚,只有这一辈子你怕还有下一辈子啊,所以总得有些忍让又不是对外人。要都像是你,一点不对就记恨不说,还记倒在本子上硬是要记恨一辈子。那好多人怕硬活都没得法活下去了。你就没想一下,只有这辈子的亲戚没得下辈子的冤家?要是像你,我妈我姐都骂过我打过我,还只有那么的凶了。那是不是我就跟她们断绝关系,我也不回去了?你啷个就不能过了的事就算了吔?”
高华娟说得已是口水白泡子翻,好像心里的话太多忍不住的还要向外喷发:
“读书才将回来的那一阵,听说你做事踏实对人态度又好,啷个很快就变了吔?是不是在大队农机站上班就昏了脑壳了,连天南海北你都分不清了?要不要我在你的脑壳上展劲的敲几下你才会清醒?我要是再听倒看倒你跟吴英平麻麻杂杂的,谨防我对你比你姐夫对你还要不客气。反正我在这个队上一年把两年是不得走的,你随便做了啥子事情我都会了如指掌。先跟你说,再不好好的改谨防捱我的科科。我最近听说你跟一队上的二流子郭在川打得火热,啥子打拳练武简直是没得名堂。打架耍流氓这些你也想学?你说你想成为一个啥子人嘛?你以前的事反正我现在说也没得用,今晚跟你说清楚,赶紧收手到此为止。你是不晓得跟好人学好人跟坏人成坏人哇?我不想让你成为丢姓高的脸的人,我们姓高的绝不允许出二流子。
我今天晚上就跟你说啷个多,说多了你也怕是记不倒。回去把枕头垫高点的好深想一下,看我今晚跟你说的话是在整你喃,还是都为了你好。你明天十二点过来帮倒背东西,送我去利水火车站,不想帮我喃就明说。还有你听我说,回去就把日记本上那两页撕了,要是二天再看倒,看我不把你的耳朵扯下来才怪。”
高华娟说了这么多的话,按照她的意思是说都为了我好。让我很郁闷的是,在这人人的精神世界都极是荒芜的山乡,她展示了一些具有一定知识的优点,不问青红皂白的武断,我以为是一个人最不可取的一面——我一直是不接受被人随意说教的。幸好高华娟是当着我的面,可以遵循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地不予计较——从一个多月以来她几次所说的内容来看,总体上她或许是满心希望我尽快地成熟起来。大概真的出于想做一个好姐姐,当然莫得理由不去送她到利水火车站。
很奇怪的是,心里以为我是应该担,高华娟跟李秀英两个人背背篼的。李秀英是坚决地不肯,担起她的两个背篼就开跑。就好像我帮她担,会对她带回家的东西搞鬼差不多。
自己跟高华娟在阴睛不定的天空下,走上弯来绕去的小路。她亲切的口气中带着责备:
“高贤锐,你看李妹有的是劲,担起跑得好快嘛。你还说你担硬是多事。”
“不用多久她就会跑不动的。二十几里山路不恰当地使用体力,凭一时之勇经一段路后,就会出现力气不继导致不支的情况。”我忧心地说到这里,对半里外的李秀英高喊:
“李妹走慢点,千万不要走错路哪。”
“你喊啥子嘛管得她的。”高华娟带着对李秀英很不满的口气说:
“她自己要逞强充能干,吃苦背时。硬要把红苕粉、黄豆、肉、鸡这些弄倒跟我一样多,担不动了都不去管她,看她龟儿啷个弄。说起来她屋头就是一个大窟隆,随便她龟儿啷个也填不满。哥老倌有病兄弟又在劳改,就只有一个老汉挣点钱把一家人撑起。她屋头的房子硬是只有那么撇了,比这些地头农民的房子,也就只好得倒啷个点点儿,一家人硬是土得来不得了。”
我接话道:
“怪不得你们损她,取了一个卢汉山的外号,意思是指她跟还乡团一样。我好像记得,还乡团是专指回乡知识青年的。”
“她比起回乡知识青年也差得只有那么远了。字写得来难看得遭不住不说,还有好多平常要用的字她都写不出来。一个初中生硬是连小学生的水平都不如,你看她哪一点像一个有文化的人嘛。我不是说她的话,长成一个油黑人喃,又还要爱穿黑的硬是都难看死了。记得有人说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看李妹就是半点都没得。”
从没听人说过人的外表的美丑问题,是从来没进行过区别。便很随意地说道:
“我也没有爱美之心,觉得人在大致上没啥不同,都是千篇一律的平平常常。”
这时已过了默默的碧水河,走在拖拉机不咋碾过的机耕道上。两边的山势已低缓了许多,零星的树木,砍了草全是裸坡,麦秧菜籽秧瘦弱的地块,拼凑在一起让人看到似满目的疮疤痕,给人哪里有一丝半点的美感?
与自己并排的高华娟,笑微微地看了看我,口气甜滋滋地问道:
“那你又啷个穿得与众不同吔?”
我否认道:
“跟众人不同了吗?我穿得再简单不过了。”
她愉快地滔滔不绝:
“要是不会搭配的人,再好的衣服穿起都不好看得。你看你内穿白衬衣配芭茅色桃儿领的毛线衣,外穿灰色咔机便卡服,兰咔叽裤伸伸展展,把你个高白净好看又机灵能干,都体体面面的表现出来了。嘿嘿高贤锐我说老实话,你我都是白皮肤人,随便是穿起啥子都好看。”
听高华娟这么说心里真是想笑。觉得她还是粗短辨配着米黄外衣劳动布裤,实在莫得啥子好特别的地方。
当然从当天午后一见到她开始,觉得真的与昨日大是不同,或许真的就是一种当姐姐的特质在涌现。让自己从她的亲切柔和中,感受到有种温心的暖流。
在为自己感到很庆幸的同时,想到前面的李秀英正在受着扁担的重压之苦。觉得不去帮助她,随便咋个说都是问心有愧的。因此加快了脚步,想追上行进已显示出很吃力的她,与她进行轻重交换好让她轻松些。
高华娟好像注意到了我的真实意图,只听她在身后高声地说:
“这里就是金香寺了娃?高贤锐你快到回来,这里的坎坎上正好放得下两个背篼,快点来放倒歇会多。”
自己继续向前走着地说:
“李妹已在前边歇了,我们去和她一起大家也好说说话。”
“你管她做啥子嘛?”高华娟不高兴地紧追几步抓住我背的背篼:
“喊你在这里歇会多你在遭啥子急?”
被她拉转回身,心里不明白她与李秀英咋就有点水火不容,不晓得该咋说地放下了背篼。正要取下背篼绳时,她把三斤粮票塞进了我的衣袋里。既真挚又温情地说:
“高贤锐!反正过年了我吔没得啥子好向你表示的,只有这点粮票对你表示一下我的心意。你二天没得粮钱了要跟我说哈,反正你随便啷个都不要跟当姐的讲客气。”
要说高华娟这是讲的客套话,那她接下来说的,可就叫我很有了一些感动:
“今年喃,嗯我们建立关系还没得好久点,我不敢随便把你带倒我的屋头去。反正我家里的人,对我跟男娃儿交往的事管得很紧。等我这回回去了,先跟家里的人说清楚。说我在下乡的队上,有一个兄弟对我是只有那么好了。她们晓得了我跟你是姐弟,肯定会高兴得不得了的欢迎你。下一回我就可以正经八百的带你去我的屋头了。”
看了看上面早已改建成学校的大四合院瓦房很有气势,心里振憾地想到:
“如果能在一些城市建立起友好的关系,这对于我的今后来说四通八达畅行无阻,无疑会给我的生活带来丰富及多彩,那一定是极其美好的人生!”
自己在假想的感动中,觉得用任何口头语言来表达,那都是苍白无力的。除了让两位受苦的知青尽快地回到城里外,那就莫得啥子比这更重要的了。一种责任感驱使自己略显急切地说:
“走了姐,还有十几里路远,我看李妹怕是担不动了,我得去帮帮她。”
李秀英那是十分地固执:
“你们走你们的,我不要你们管,我找得倒路晓得跟倒起来。”
对于她不让我摸扁担的坚持毫无办法,不晓得她是不是怕背绳勒肩?只好对她认真说道:
“李妹你就多歇一会,我到了利水街上就马上转来接你。”
到了街上东面的大路边,在条石堡坎上放下了背篼立马要走,高华娟口气带着不快地说:
“我说你就是,背都背倒这么恼火了,你又比我多背了十多斤,还去接她不把你累死才怪,快坐倒我们就在这里等她。”
自己不想惹她生气,尽量就事论事地平和说:
“你跟她两个人要一路回去,彼此才有一个照应。这个时候已不早了,等她慢慢的到来还有七八里,要是赶不上火车咋办?还是我去接她会快行些。”
“啷个说来吔你就去接她嘛。”
得到了高华娟的准允自己就放心的往回赶,总算是在五里左右处,看到了正走得十分蹒跚的李秀英。她倒是一点不再执意,反而还不待我开口,就忍不住地让扁担一下子从肩上滑落——我想她一定是肩膀痛得夹火发烧,一身酸胀地累惨了。
一到了利水场搁背篼的地方,她就拼命的抢夺扁担,弄死都不肯调换的担起两个背篼就跑,让我感到她实在是太奇怪了。
自己倒是没想要弄一个水落石出,只如杨柳任风所吹的飘飘然。
过了十来天李秀英让人带口信说,是高华娟有口信要转达,自己满心快意在已安了亮瓦的屋外见到:
她煮好了饭,弄了一大碗红烧肉放在屋中方桌上的等着我。一见到我就一口白牙的满脸喜气洋洋,像是一只会唱歌的鸟儿热情地欢迎我:
“高贤锐!你这个稀客总算是来了,快洗一下脸吃饭。”
“吃饭?”好像没听明白似的,见她确实是在舀白米饭了,急忙地推辞道:
“啥子事情都没帮你做,我才不好意思吃你的饭呢。”
“你说些啥子哦高贤锐,是瞧不起我李妹吗啷个?这些那些少说,快些来洗了脸坐起吃喃。”
在十分陈旧的屋内,她一改之前的沉默不语和冷漠,一对杏眼是大大方方地投向我,如秋水般闪动着的明亮极了。坐在方桌的另一面,不住的往我碗里拈着红烧肉,把对高华娟的不满一点不隐瞒地全盘端出:
“嘿,反正我是怕了她这个人的。我不是说那回打架她拿菜刀砍伤了我的手膀子,我是说她简直不是一般的横。我听说的她在屋头,在她那团转周围霸道得是出了名的。她的妈把她龟儿的捆起来整,她都是不得低头的。来倒这个队上没得好久,我就看出来她又横又泼的吓得死人。我惹不起她反正不管是她的啥子东西,我是摸都不得摸一下的。你跟她交往,不好深注意点谨防遭她的活路。我本来是不想理她的,不晓得她龟儿的啷个打听倒了我要回队的时间,厚起她那个比脸来找我跟你带信。她这个人就是啷个的,要人了就要人,不要人了就屙尿淋。她喊你把黄姐住过的房子,收拾干净她回来要住。还要帮她栽些菜她二天好吃。反正我是把信跟你带到了,该啷个办你自己要想清楚。”
她是怕我受到伤害,还是为了能帮她做些事情?
自己就是在昏头晕脑的糊涂中,无法预知事情的向前发展。高华娟在她回队的当天下午,就到保管室称了三十斤玉米,在打麻子烟的傍晚直接背到了我家里来,要在第二天背去奔马换大米。来回几十里,不消说都是要我帮她的,根本就莫得可以选择的余地。
反正心安理得在早上煮好饭烧了开水,见高华娟还莫得动静,便去敲门说要开水瓶。
她很快的开门将水瓶递出,展示出只穿着内衣内裤的身子。仿佛是觉得有些不妥,急忙把身子朝板门后隐去。
我有点疑惑的心想并未催促,她咋个不穿好谷色衣服兰卡裤子才来开门?
这不大好追问更不能深究。在我看来,她既然是无所顾忌地到家里来住,自然是坚信很安全那就相当的随意。或者是说,她对我根本就没打算要有啥子防范,表明她是绝对放心我的。
我就坦坦然然跟她一道去奔马,跟她一道去到她的家,是公开地宣布姐弟关系的正式性。从此她与我之间的互相帮助及往来,都属于是姐弟间的正常行为范畴。
头一回单独跟她在默然无声的屋子中,倒是毫无异样感的捧起了刚买的《征途》小说,巴不得是啥子事情也不管了。
在淡淡油灯下忙忙吃完饭后,是很快的就看得入了神。以至于高华娟把五斤粮票,和一把钥匙放在面前的桌上时,完全不明所以地看着她红喷喷的脸。
“我拿五斤粮票跟你,”她爽朗关切地说:
“你出差赶场了吃饭才方便些。用完了要记倒跟我说,我好再拿跟你听倒没得。我把开门的钥匙拿一把跟你,你二天就可以随便的进出了。遇倒我不在的时候,你要记倒自己弄饭来吃哈。”
“这恐怕不行。”我认真地说:
“钥匙我不能要,我不想看到你所应有的秘密。”
高华娟目光闪闪地看着我,笑容灿灿地说:
“我都把你当成亲兄弟一样来看待了,对你还有啥子秘密的嘛。往来的信件你可以随便看,这个屋头的东西你可以随便拿,我对你随便啥子都是公开的。”
“这对于我也太随便了,”自己满是犹豫地说:
“我真的是莫得这种资格。”
“乱说些啥子吔,你都没得资格了还有哪个有这种资格?”高华娟用不可否认的口吻说:
“快些拿倒哈,你是不是又要惹倒我起火,要我跟你毛起了你才安逸哇?”
看到她对自己充满信认的兴奋劲,实在是怕惹起她的不愉快,只好把钥匙挂在了钥匙圈上。
过几天的午前头一回开门进屋把面条放下后,还是感到相当的不自然。在一个异性的住处,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别扭。死气沉沉中仿佛有种古老的声音在震颤,“你在这里算啥子?”让我并不愿弄饭吃的只想快些离去。
不料正好是被瓦灰衣的身子堵在了门里:
“高贤锐你来了哇,快坐塞。”
她的眼睛里像是荡漾的湖水,脸上充满了喜悦:
“喊你坐啷个不坐吔。我来煮饭,你不喜欢吃面是不是?”
的确,自从到了农机站以后不是吃面条就是吃灰面粉,几个人又是谁也不愿带点蔬菜佐料之类的,有时候连盐巴都莫得点把人吃得来直想发吐。
我想她不晓得又何必为难于她,用了随意的口气说:
“谁说我不喜欢吃面,能吃的我都吃。”
洗锅的她回身面对我高兴地道:
“那你喜欢吃哇,嘿嘿我只有那么喜欢吃面了,那我就煮面了哈。”
她往锅里参了水盖上锅盖,去灶前升火的同时又说:
“你还谨站倒做啥子喃,喊你快坐得嘛。”
“我在农机站屁股都坐痛了,就想站会。”
看到一脸欢笑的高华娟往灶里放散柏桠,觉得实在有点浪费。柏桠在叶子掉光后要引燃火很麻烦,不免暗责她懒散:
“我说姐,你咋不把柏桠挽起来?”
她并没听出我真正的意思,一脸的既随便十分快意地说:
“懒得管啷个多,反正有柴烧就对了。你看李妹嘛,交湿的柏桠烧都烧不燃火。说起来吔我也还是好得有你,随便啷个我就不愁没得干柴烧。”
立刻想到李秀英请人剔柴之难,烧不燃火被烟熏得涕流泪落更是有说不出地辛酸。心里有点动感地说:
“按理,我倒也该帮帮她……”
高华娟对着灶堂的红脸马上一沉,口中满是怒气地打断了我的话:
“你想帮她?硬是吃多了没得名堂得,不是说你的话,我看你的脑壳有病。”
“我的话还没说完,你又何必就不高兴了?”自己平静的解释说:
“我总是在想,你们三个再咋个有矛盾,也不应该太过公开化,你们现在的你是你我是我,这会让干部群众咋个看?我也就有点不明白了,过去的几批知青都能团结相处,你们三个咋就是水火不容?”
“那也是没得办法的事,马妹一来就去团余奎元,天天晚歇都跑起去倒我们知青的炉子。李妹喃更是没得名堂,哈痴痴的哪个想理她?”
自己替李秀英辩解道:
“我看,这大概正是李妹的高明之处。给大家造就了和农民打成一片的形象。不是有种扎根农村接受再教育煅炼的说法吗?”
高华娟立刻似气急地道:
“你晓得个屁!”
她马上把对着灶堂的脸转向了我,用歉意的口气对我说:
“姐姐是一个急性子人,你就不要怄我的气哈。当真的吔高贤锐,有些事情你好像还完全不懂。快坐倒塞,站客难打发得嘛。”
她笑哂哂地对我说了后面一句,好像是为了避免与我发生争执。
心想高华娟既然把我当成是无知毛孩,那就用不着自做聪明去管她们的事——她好像认定我是她的弟弟就只能帮她,带着自觉自愿地口气说:
“我去挽柏桠好了。”
她慌忙以不允许的姿态说:
“挽都挽不起了哪个要你去挽嘛,快端板凳来坐起我们好摆龙门阵。”
晓得柏桠干脆了确实不好挽了,便端了张小板凳在门口坐下。看到石板天井东头的紧闭大门,自然地想到住在里边的郑汉国。这个三十几岁的光棍汉,对这个知青点的几批女知青,有过那么三四回的异常之举——人家在屋里正洗澡,他就在外面使劲的消门。本不想开口说话的我,忍不住地道:
“姐姐也是,这门栓插斗都坏了,你住着也能安得下心?”
她脱口的对我说:
“那你帮我弄好塞。”
“没问题,我明天去街上买两根大钉子来钉好就是了。还有就是,里间西北墙角的上头,漏雨淋垮的洞能进出一个人,你应该喊队长找人修补好,你晚上住着也才会比较安全。”
“嘿嘿高贤锐!你才硬是有点细心喃。”
高华娟一边说一边盖上发黑的木板锅盖,然后转过身向我眨了下眼睛,带着满心的欢喜笑言:
“嘿嘿嘿还真是看你不出得。”
以为她还是说我啥都不懂,就不勉十分认真地说:
“你应该看得出来才对。”
“你默倒我就当真看不出来哇?”高华娟很得意地说:
“对你要是没得点了解,嘿嘿,我又啷个会把你当成亲弟弟吔!说老实话,儿白嘛,遇倒你我还真的是有点幸运。”
“幸运的该是我才对。”自己坦率地说:
“要不是你告诉了我肖桂林的行为,以及用你对人对生活的思想丰富了我的头脑,说不定我现在还陷在愁苦中不能自拔呢。”
我的心情有些愉快了的吃完面条,高华娟偏偏就自鸣得意地说:
“你啷个的一说吔,我又要提你不该记恨你姐夫的事了。要不是他逼了你一下,使你跟吴英平保持了距离,那你就很有可能在那种事情上陷了进去。一个女娃儿对你动了心,嘿嘿,我就不信你做得倒坐怀不乱。”
心想这纯粹就是一种莫得依据的歪理之说,口气谈淡地道:
“啥子叫坐怀不乱?我不懂这些也没想过。说实话除了小说以外,还莫得啥子是能让我很激动的。”
“你喜欢看小说我也看了不少,像《林海雪源》、《七天七夜》、《青春之歌》这些我都是看过的。我还看过手抄本的《少女之心》,你肯定就没看过哇。”
还真是没看过,充满渴望地说:
“《少女之心》是一本很好看的小说吗?姐姐手里有就借跟我看一下。”
她洗着碗随意地说:
“你看你这个人,嘿嘿对女娃儿方面就硬是火烧火燎的一样,我还不晓得二天回去找不找得倒哩。”说到这里她车身笑眯眯地对我眨了眨眼睛:
“我等下要洗澡,你去外头跟我守倒点。”
觉得这当然是应该的,本来就应该为她的生活安全顺畅而尽心尽力嘛。反正门拴弄好后就莫得我的啥子事了。
三五分钟后她开门出来,脸上全没了刚才的喜悦,不看我地说了一句随口话:
“我去出工了。”
感觉到她的表现似有点不对头的地方,不明所以然地全没在意。自己只不忘该做的事,在第二天买了钉子把门栓插座钉好。然后信步进入里间,看到箱子上有一封信,不由迟疑起来。
在这和黄玉芹住时陈设差不多的屋子里,仍然是简陃、原始和老朽,令我的思想也似粗糙而又自我起来。明明晓得偷看他人的笔记、信件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却认为信中一定有咵自己的内容而激动不已。当我一目十行的看完信的内容,一下子感到十分的茫然。这封信是由高华娟的姐姐写来的,基本内容就是说高正秀对你好你一定要珍惜,高正长对你不错你一定要好好的感谢。显然,高华娟家里的人并不晓得,高华娟在乡下有高贤锐这样一号人物,否则不可能在信中对高贤锐只字未提。
这其间的原因很难在一时弄明白,眼下不能不考虑到有一个比较头疼地问题。若是有人告诉高华娟家里人的实际情况,或者被人稍微咵大地说高华娟在农村与高贤锐的关系极好,那会形成啥子看法又会是啥子后果?已被人的误解给搞得心生畏惧的我,必须立即写信对高华娟的家人表明,自己是高华娟的弟弟,她在农村我会尽力地给予帮助。
这么做了高华娟会咋个想,认为她或许因为虚伪被揭穿,大约会变得恼羞成怒——她把我当亲弟弟并不是出于真心,出于想得到帮助是莫得啥子好奇怪的。找机会跟她,干脆把“姐弟”就是遮人耳目的话说开就行了。反正自己不在乎她的假意,会帮她到回城为止。不过恰好在两三天后,公社广播站的通知,把并不太在意的事情完全给引开了。
到奔马区农机站参加手扶式拖拉机驾驶培训班学习,感到这对于我的人生之路,无疑十分重要而高兴万分!通过系统的培训,使我在公路行驶、农田作业、机械修理的技术方面,得到全面有用的理论知识,对于个人能力当然是一次极大地提高——在山村里要做有用的、闪光的人,对这次学习机会一定要加倍地努力。
这并不是说对参加培训,已是感到自己非常的了不起,而是觉得自己有了用武之地的倍受鼓舞罢了。毕竟拥有了正式驾驶证,那就可以在马路上跑运输,赶场的人十有八九都想搭车,这些人在平时对驾驶员都是刮目相看的——一个人若总是被众人看不上眼,活起来那就真的莫得了丁点的意思。而一个人要被大家认可,认为既要有能力更要有诚信,走前不论咋个得对高华娟说一声:
“我要离开十天以上,你的自留地我只能回来再做,反正时间上还来得及。”
高华娟坐在床边前倾着身子,两个手肘支在膝盖上的双手托腮,眼睛呆呆地盯着煤油灯,也不晓得她是在想心事还是沉入在梦幻里。她听了我的话又等了分把钟,仿佛才意识到我说的话对她有一定关系,便坐直了穿瓦灰衣的身子双手撑着床沿,对我显得是相当关切地说:
“你就放心的去学习,我真有点为你高兴。不过对你也有点不放心,记倒出外头了要学倒聪明些,不要还像以前一样的幼稚。说话上要特别注意,要尽量的小心些,在人多的场合要做到口稳、手稳、心稳才要得。”
心想高华娟也太小看我了,只不过觉得驳回她的意思她肯定不会安逸,所以尽可能平和地说:
“你就放心好啦,我自认说话做事还是有分寸的。到底已在农机站一年多,看到和学到了不少的东西。”
移了下板凳背靠南墙望着她又道:
“说实话,让我忧虑的倒是农机站人不多成了三派,彭向荣和彭元禄与杨亚和相对立,另外几个人不偏向于谁。在上一个月杨亚和值班营业盘点后,粮食亏损了七百多斤,他说这都是二彭搞的鬼,他在彭元禄营业的这个月也会耍手脚。所以不难预见,这个月的粮食必会出现严重亏损,如此下去大队农机站的粮食岂不是要全部亏光?农机站的今后真不知会是啥样子。”
“我说你二天就不要再搞啥子营业了。”她正色地说完又特意的关照:
“这回你要用点心好生把技术学好,回来了就专门开拖拉机还安逸些。你去参加培训,集体伙食你肯定怕是吃不好,等一下我拿点钱粮给你,在食堂没吃饱就去街上的馆子里加歺,千万不要饿起肚皮哈,记倒没得。还有,这回你是跟李丽芳两个去学习,你不要学倒不理睬她,不过是太亲近了也要不得。她比你岁数大,在那些事情上吗反正是容易脑壳发热,你千万不要,嘿嘿成了她的俘虏哈!”
自己对高华娟这么说的意思倒没在意。在学习中感到李丽芳虽然已是一个大姑娘,大眼睛很明亮那是极有闪闪的波光,差不多就会出现红晕的胖圆脸,更是显得嫩白柔美,但是她实在太胖,不管是说话还是做事都慢腾腾的,心里就好像是一点激情都莫得,行为全无有意或是无意的抢眼之处。如果说她对我有啥子特别的表示,那不过是红着脸的请我替她做卷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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