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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友谊被无形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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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村中之所以是谣言可畏,巴掌大的山中实在莫得比异性丑闻在队上更轰动了。怕得在天天下班后,尽量避人的独自回到家里,在漫漫地静夜里呆在死沉的房间,面对昏暗的油灯心里是欲哭无泪。承认自己与吴英平友好交往或有不当之处,是非常愿意接受批评和教育的。这必须是实事求是,更必须是充满善意的方式。绝不能容许任人随意进行污陷和冤枉,在无力阻止之下,会采取过激的行为放手一搏——反正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想到林黛玉之死,大约有其心地太窄的原因,觉得自己的器量比她大不了多少。特别是比她更有一种不可忍受的东西,那就是已经到了公元二十世纪的七十年代,人类的文明进程还远远无期,竟仍然是时时处处,都充满一股用软刀杀人的血腥味。在现实的社会里,晓得整人往往凭一时的自我意愿,无需任何理由对某一个人随手的一挥,说这是一个坏人,这个人便会立即受到群起而攻之。正如自己到虎跃读书的最初阶段,一天课余一个欺生的同学用手朝我一点,“把他弄倒中间去消滑车”。在古老的戏台上的临时课堂外,立刻被十来个人包围了起来。他们要用我的狼狈,或是其它啥子目不忍睹的惨状,换来他们的欢喜和快乐。人性是多么的可悲,多么的可恨又是多么的残忍啊!晓得如果任由他们把自己推来搡去,就必然会晕头转向体力不支的倒地不起,死猪一样躺在满是尘埃的地上,痛苦的望着灰黑腐朽的屋顶任人取笑嘲哢——唯一的办法就是紧紧抱住其中一个,死不放手才幸免于难。

    要应对“抢媳妇”和“破坏婚姻”的虚假舆论传播,正如“一个人一叭口水都会把你淹死”。把自己搞得来在孤独感中,有着被众人抛弃的无比痛苦。可以采用强硬的手段又该去针对哪一个?可以对自己的行为不计后果又是必会伤及到无辜——甚至是把肖桂林给毁了。因此,无论有多么难受都只能忍,即使是只能破布遮颜过闹市,也要让泪只在心中流淌。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地煎熬着,不晓得事态发展的结果会是哪门的一种样子,在渡日如年的黑暗中等待着爆发:

    “高贤锐,吴英平跟她的妈来了,喊你赶紧在肖大爷的屋头去一下。”

    叫到喊声晓得该来的终于来了,苦闷的心绪沉到了最低点。不晓得将是所有的人都把矛头对准我,还是因为吴英平挨了骂,她的妈来要跟她打抱不平——由此吵闹得不可开交导至情绪失控,那吗到底会出现一种啥子结局?

    看见肖大爷家莫得北墙的敞堂屋中亮着的灯光,感到沉寂无声的夜中在那里仿佛已摆好了刑场。

    夜很平静更是安详,水洗一样的深蓝天空星落棋布。有人说一个活着的人就是天上的一颗星星,死后就不会再出现。不晓得自己是其中的哪一颗,更不晓得是不是就要消失了——尽管不认为自己有罪,可还是怕。因为这个人世间就是这样,要置某人于死地又何其无名?

    到了肖大爷家的堂屋里,在地面不平土墙无数大小竖缝的黯然中,感受到无声无息的重压。屋中央的小方桌上,煤油灯燃起一寸多长的火苗,把背对东墙坐在桌旁的吴英平的脸映得通红。她的左手放在裤包里安静的一动不动,右手的食指在桌面上随意地画动,不懂得她这是啥子真实用意,格外地惊悚惧怕着。仿佛是自己真勾引了她,吓得在她对面的西墙根坐下来垂着头。穿着灰咔叽便卡装的身子,连同穿着兰咔叽裤的双腿,在微微抖动地等待着宣判。

    站在女儿身后的薛孃,双手揣在黑色的裤包里,穿着天蓝色衣裳的身子显示出结实精干。她的小方脸上有着不少的怒意,只是一双略圆的眼里,对着像伏地请罪的我,恰又有了怜悯和慈祥的表情:

    “小高你莫害怕!我就是听倒讲有些人的屁儿黑,把你气得来恼火我才赶起来咯。哪个要是敢把你吞啩了,我拼了命都要把这个人的肚子花开把你救出来。”

    在充满对薛孃感激的同时,心想该是肖大爷要开始发作了。坐在大门门枋上的他,定定地坐在阴影中像一蹲泥塑菩萨,脸上默含着一种深深的苍桑之意。一切事情都好像与他无关,又似一个受害者一样无从分辩——我很痛心,是感到万般地无奈。我不该来到这个世上招惹,可我偏偏的还活在这个无知的人间——反正都是自己不被人看好的错。

    “肖四贵你好深把你咯眼睛睁大点,看一下你都把小高气成啥子样子了?我看你们这一家人咯良心怕都是拿去喂狗了。帮你们做这样那样的事情,帮了好多忙还不晓得好歹,硬是要人就要人不要人就屙尿淋。你们现今还没有富得流油,就要把人踩倒在脚底下了?嚼舌根的讲小高跟我吴英平这门那门的,你肖四贵敢不敢去这外头,搬起你的屁儿喊三声天?还讲你没冤枉人,你手头都有哪些证据老出来跟我看一下塞,量实你啥子证据都老不出来。我看你这个人还是去找块布,把你咯嘴巴蒙起满得流脓了的害死人!

    吴英平咯肚皮没大嘛,她要是把娃娃背倒在了背壳上,你再讲也不迟塞。两个还是年轻的娃娃儿,啥子事情都莫得点,你凭啥子就到处坏他们咯名声?你安咯到底是莫咯心?我看你是黑心,你咯心肺把把都是黑咯。

    我要跟你肖四贵讲清楚,现在是新社会不是旧社会了,随便在哪个地头,都是男咯女咯可以坐一根板凳,大家喜喜欢欢咯一路赶场一起开会,还在一堆高高兴兴的做活路吃饭,你把他们啃啩啦?你都是一个几十岁咯人了,还有啥子好看不顺眼咯?讲起话来嘴巴哪门子就还莫得一个把门咯?我看你硬是枉自活了这么几十年。一个胡子都要白了咯人,还好意思跟十多岁大点咯娃娃些计较屁大咯事,你讲你还是不是一个当老一辈咯,做得像不像一个人做咯,我都硬为你感到脸红。

    我跟你肖四贵讲,你二天再老起你咯嘴巴害人,我薛碧莲头一个就不答应,谨防我跟你把嘴撕得希巴烂。你要把你咯眼睛睁大些看清楚点,解放啩都几十年了,男人女人除啩婚姻关系还有朋友关系。你看你们队上的男男女女那么好,你又敢把他们哪门子?你再哪门子怪吗也莫欺小嘛。我吴英平还不是你这个屋头咯人,她跟小高两个走得正行得端,我就是要支持他们像朋友一样咯好下去,你肖四贵再要为难他们我对你就不得客气。我薛碧莲尽管是一个女流之辈,对你这种男咯我是不怕咯。你肖四贵有本事把天跳垮了我都要跟他们顶起,不信你就跟我告一下。”

    不晓得在薛碧莲的强势之下,肖大爷咋个就只木呆呆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僵白的脸色一直保持着像莫得知觉的不变神情,好像生下来就是一个受得气的人。

    我想“催收超分欠款”的事情,可能已把他压得来莫得了一点的火气。就算是他有天大的本事,都难以逃脱一段难熬的日子。因为“催收运动”严厉而又无情,会把“欠款户”逼得来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在山村里对于不少的人来说,生计问题是现实中无数人,回避不了更是极难解决得好的。尤其是在人多劳动力少的家庭,不仅仅是要为一张张嘴,都是无底洞难以填满而发愁,还要长期背着“欠钱”总还不清的沉重包袱。别说是吃饭不香,就是连睡觉都难有一刻的安稳。旧账未了新账又起,累积就如滾雪球的越滾越大越滾越多,往往是付给了集体欠了私人,反正就是咋个也摆不脱“欠钱”的这两个字。或许只有“超分户”,才会领略到个中的滋味。所谓超分就是全年总分粮食及其他物品的计价总额,减去全年劳动所得报酬的总数,余下不足的部份便是欠款之数——工分少分得多,就落下了“超分户”之名。这在山村里是很普遍的情况,每一个队的几十家人,有差不多半数的大大小小“超分户”,与年终的收钱户比,就当真是落进了生活的苦海里。

    与此相关的是农民们依靠的是集体经济,生产队要是被“超分户”所拖累甚至被拖垮,那便是锅里都莫得了,群众些端起个空碗就莫得了望头。对于经济大多比较脆弱的生产队而言,被拖垮就等于是失去了再生产的能力。公社干部当然不能让大多数生产队都处于瘫痪的状态,一旦发现集体经济被拖欠比较严重之下,是必要采取强硬的催收措施——欠款户可以对付得了生产队干部,对于大队跟公社的干部,特别是对于“催收”工作小组的人,那就成了洞里的耗子被蛇逼住一般,想逃都莫得地头可去了。

    肖大爷正是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之中夹起了尾巴,怕得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了。他不管咋个都莫得办法拿得出钱来,把队上的欠债一下子了结。当晚是让我给他的儿子写信讨主意:

    “桂林哥!你好!

    近来的工作忙吗?过得都好吗?学习的进步一定大吧!一切很顺利吧!

    在这段时间里,没把你家的情形及时的来信告知你,这是我的不好,请你多原谅。

    当前,我们公社在搞一项新的运动,就是在进行一次催收超分欠款的工作。全公社先在我们大队搞试点,在我们大队凡是超分欠款的户主,都被搞得日夜不宁的有点焦头烂额了。运动已搞了十来天,对现在还没有交清欠款的人,或者是还没有订出交款计划的人,全都要被弄去在大队会议室办学习班,听说不交也不订出计划是过不了关的。

    关于你家所欠现金,一共是一百一十多元。除了已还你走时所借的四十元,还欠队上七十多元。你爸爸说要看你的意思,是把准备给你做家具的树子退给集体,还是向他人借钱了结队上的欠账。

    小弟以为,还是借钱交付欠款比较好。因为我听说在今后,办理审批砍伐树木的手续可能会越卡越紧,会越来越难办理。这可能是这些年被砍伐、偷伐的数量,远远超过了树木的生长力,造成林地在迅速稀疏已有不少地方光秃了,所以今后会严控树木砍伐是可想而知的。我的意思是说最好不退树子。若借钱那我家可以及时借出,随你家用多久都不成问题。

    请你尽快回信告知你的决定,以免你的爸爸受到办学习班的催交之苦。

    另外,农机站有好些事情看到了却不晓得该咋个办,比如收的加工费不入账用来吃香的喝辣的,也有可能落入个人腰包的。内部工作人员每天吃的面粉面条,记账就是做做样子等不良事情的存在。我读书是背诵过《为人民服务》、《记念白求恩》等等课文的。但是我发觉他们几个都没有无私的思想,是个个都只会为自己打算——比较正直的胡师,不晓得咋个在元月份被赶回队上去了。现在的农机站没一个人的想法跟我是相通的,我差不多都在想还不如离开农机站,回到队上像过去一样重新做一个清清白白的人。我也听说队上有干部想让我回队当会计。

    桂林哥,你对于我的这些咋个看?望你能如实的告诉我,特别是要指出我有错误的地方,若是不然我就不晓得我有哪些地方不对,这不利于改变我自己自然更不利于我的成长。你我是一对好朋友,我衷心希望我们能相互信认共同提高!并祝愿你克服一切困难,在努力学好文化方面取得优异的成绩!

    此致

    敬礼!

    高贤锐 乂乂乂”

    这封信寄出后不久就收到了回信,肖桂林除了对我给他家的帮助表示很感谢外,并没有如自己期望的帮我提高思想认识。

    好在一切都已风平浪静,生活又完全的步入了正轨。

    自己简直是好了疮疤就忘了痛,思想过于简单地与吴英平的交往反而更多了。她到肖桂林家很勤,我赶场卖东西她跟我来回在一起,她赶场卖东西我跟她往返在一路,卖柴卖粮有了照应属于互相帮助——认为这都是社会朋友间的正常交往,对于克制欲望冲动有着严峻地考验。特别是在这年夏末的一天晚饭后,在肖大爷家阴沉死静的正堂屋里,吴英平让自己代她给肖桂林写信的这一次。

    在把开头写好以后,接下来是要表达她对肖桂林的爱意,可就把我完全给难住了。

    在自己的脑子里,总是浮现着早晨来肖桂林家背麦子时,吴英平在乱石彻成的堡坎上面喊住我,大大方方地把身子蹲下来张开她的大腿,让黄咔叽裤子的紧小绷出一幅清晰地图形。她的脸上红艳似火,说出的话语格外地明亮悦耳,尤如鸟儿的欢鸣:

    “高哥哂哂你要是耍了女朋友才好呢,我也好有一个跟我一堆耍的人塞。你讲你咋个还不耍喃,弄倒我现在就一个人点点儿的意思也莫得。”

    她希望我该耍朋友了,才要引起我对性器官的入迷?她对她耍的朋友全不在意地说:

    “你想跟他咋个写你就跟他咋个写。”

    这就使我完全地陷入到纷乱的假想中,搞不明白她是如何的喜欢肖桂林,常来家里是不是表明她对肖桂林地思念。自己对于“爱”这个字无明确认知,既使是对异性器官的了解那都是非常地模糊。

    无法知到吴英平的所思所想,哪怕是我把脑壳扣烂了,她都绝不开口吐露,她对肖桂林的心意的一言半语。

    她坐在自己的对面,不说话可还是形成了对我的思维干扰。双眼明亮丰脸娇好,只是嘴圆凸了些,红唇也厚了点,花衬衣很贴身胸部并不如何地丰隆——

    “吴姐,快去睡了,枯坐着久了是很难受的。”

    她双手揣在裤包里稳坐不动地说:

    “你莫管我,我要等你写好走了才得去睡。”

    就这样,写了改改了写,好不容易写成“我常到你家帮着料理,就是表明我爱你已把这里当成家。我跟爸妈和桂花桂田的关系融洽”——一封虚实结合,肖桂林看了一定会很高兴的信。却形成了“两个人在堂屋里嗨倒半夜深更,煤油都点啩几壶壶”的风浪急起,达到对我产生猛烈冲击的又一次——事情几乎是把我气得来吐血。

    风浪的本身并不可怕,自己更有了比头一回强多了的抵抗力。事情在于肖桂林在信中表明,他已愤怒到了忍无可忍:

    “你帮吴英平写信给我,把一篇信纸到处都烧起是洞洞,这是啥子意思嘛?让我随便咋个都硬看不懂,写的到底是啥子意思,把我逗起来好要吗咋个?还有寄半张邮票又是啥子意思?”

    看似很好解释的一件事,我反而不能原原本本地说出真象来。自己如果告诉肖桂林,啥子烧洞一类无非是吴英平所为。那岂不是公开在说,吴英平是以写信为晃子,目的就是为了要跟高贤锐呆在一起。让肖桂林蒙受极其沉重地打击——自己已完全晓得了吴英平的真实想法。她根本看不起肖桂林,正如自己心里不在意她一样,有缘又是不是有份,真是一件很难说得明白的事情。

    反正,肖桂林不再写信不再复信的情况下,想极力地挽救我们的友好关系:

    “桂林哥:

    我觉得我们的友谊,还是很值得我们进行回味的。

    记得在一九七四年十二月二十七号晚,我和你说了几小时的话,一直交谈到临晨一点多都还有无数的话要说。我告诉你我对看过的小说的感悟,看似小人物在某种关键时刻的挻身而出,甚至是献出宝贵生命的高尚,将是你我今后做人的榜样!

    你希望我送你踏上征程,因而,从二十八号早上直到下午你上了车,其间我们说了许多互相鼓励的话,还都表明了我们要将友好永远继续下去的心愿——你致少还记得相互帮助共同奋斗这一主题吧?

    我可以坦率的对你说,我没有违背我们曾经的诺言,我更没有做过任何一点对不住你的事情。

    可是我听说,你把我写给你的信的其中一部分转寄给了肖常聪,这是怎么的一回事?

    如果说我们还是好朋友的话,那我们就应该无论是在啥子情况下,都要坚持住自己的坚定立场。老实说,高贤锐还是那个诚实善良的高贤锐,自认为进入社会以来,在品格上和行为上,还没有沾染上任何不良的东西,是啥子原因导致你对我一点也不信认了?

    作为我们这一代年轻人,本来是生长在不太好的环境里,注重人生和生活的意义就尤为重要!事实上,我家的经济要比你家好一些。可我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与人为善助人为乐形成了我人生的基本观念,在乎友谊更知受点滳之恩当拳拳相报。因此,我对你的基本出发点是,能为你的现在和今后的幸福,作出我应有的一点贡献,就是我活着的意义所在。

    更重要的是,我认为我们既然是做了朋友,就应该努力的让友谊朝着开花结果的方向发展。并且要经受得住任何的风吹雨打,坚定掌握人生不能没有朋友这一永恒的真理。

    当然我也知到,你现在是被一些现象所迷惑,对我完全是持怀疑态度了。其中有一些事情,在信中根本说不明白,我也就只能干脆不说。但是我坚信,总有一天你会看到真象而后悔的,因为最终吃亏的只能是你自己。

    虽然你现在已有了比高贤锐的条件更好,能力比高贤锐更强的人做朋友,不过在我向你表示祝贺的同时,也但愿你的好朋友在今后对你的帮助之中,能够为你把一些事情考虑的深一些,看得远一些。”

    自己说到的深远实际上就是暗示,肖桂林要想娶吴英平为妻,那是需要多方便的努力进行配合才有可能的。对我而言,现在应做的也是必须要做的,就是让吴英平从心里对自己断了念头:

    “尊敬的吴姐,你好。

    我们已很久没有互通信息了。不过,也许只有我对你近一段的情况才是一无所知。而你对我的近况,比如像是一些人不时给我制造一些事端,彭向荣借邱永华的攻击之机,向大队干部反映你换面时,我在枰斤上有麻扎,给我带来一些麻烦你可能是明白的。因为我晓得有人在给你写信,我还听说,肖桂林写了一封信由肖常聪转寄给了你,你也是给肖常聪复了信的。

    对于这些事情我不想晓得,我也不必过问。只是觉得,你现在对我还不知到的是:

    最近我想忘掉过去许多的不愉快,没想到去省城玩了两三天,还真的是达到了。

    在国庆节我还要到省城玩耍,叶志礼一家人对我实在太好了。他们一家对我的友好热情,不仅足以使我疗伤,而且还能让我比较明确地看到,在现实比较复杂的社会里,实际上也还是有着人性的善和美在闪着光。

    我觉得生活的变化往往就是因为,遇上了意想不到的人所产生的:前不久认识了家在省城北门不远的叶志礼,并且很快就成了还算不错的朋友。于是,我很快就走出了悲伤的阴影。

    说起这件事来,真的是叫人有点不敢相信:叶志礼所在的学校组织学生学工,不去工厂反到我们山上来,分别到各大队农机站学开柴油机和拖拉机。这些从城里来的高中生,一方面对开机器不感兴趣,另一方面又对于高山峡峪的一切都感到好奇而又好玩。他们就像飞出了笼子的鸟一般,为了难得的自由自在,充满了活力地想要快乐的度过十几天。只不过,他们也遇到了人生一个共同的基本问题:一切的幸福和美好,都是建立在必须能填饱肚皮的基础上——为了能够吃饱,叶志礼以为和同学交换一个地方就能解决。他意想不到来龙山大队更糟:彭向荣不但不管他吃不吃得饱,而且只要他是贪玩的错过了饭点,他就无处觅食只得挨饿。

    在轮到我回农机站值班营业的当天,我就对向我诉苦的叶志礼保证说,吃好的东西我办不到,要让你每一顿吃饱绝没问题。彭向荣立即反驳说,他们只交了那么点粮票得嘛。我一点不在意的对彭向荣说莫得关系,叶志礼吃超了好多我补好多。

    我让叶志礼尽量的吃,还把他带到家里,让他吃了生菜籽油加泡菜盐水的面条,他大呼吃得过瘾,说是到山村以来头一次吃得最安逸吃得最巴实。

    他从此改变了山村人都很扣门的看法,说高哥你真是乡坝头最好的人。不过在我看来,只做了点我所能够做得到的事情,表明山村人也未必就做不到慷慨豪爽,仁义大方。这不是要向谁表明我有多了不起,更没有想过希望他能感谢我。

    不过他坚决要领我去他家,绝不容推辞地说,我原来只想对你说,你二天去我家耍就是了。通过这几天我改变了想法,怕你二天单独去找不到路,我要亲自把你带到我家去。你是我交的朋友中受到我格外重视的一个,我真的不想失去你这么一个人。

    我跟他去到省城,与跟你和肖大爷那次去,我有点奇怪感受咋就完全是不一样。那一次基本和你一个女孩子在一起,不管咋个说都觉得你是我朋友的朋友,中间隔着一道墙是极其的不自然,就像一个怕说错话做错事的孩子感到全是压力。在你舅舅家吃面条,花椒太麻吃得汗流满脸也得强忍着吃下。而这一次我没有一丝拘束感,还有着极好的记忆和感想。工人们的住房低矮凌乱,屋内狭窄真的就只是一个窩。拉砖的男人全都只穿了短裤,身上黑不留秋灰巴拢耸。捡砖的女人也是露腿亮膀,并无多少吸人的美丽可言。对这些展现得也跟农民做活路的原始态相差无几的认识,令我不由深深的叹息,普通民众的日子也实在太苦了。

    但是,我这次看到了当工人真实的一面。上班不管是咋个的又苦又累,在下班后以及在节假日里,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生活那完全是多姿多彩的。不但是坐车赶路十分的方便,而且可以去玩乐的地方是相当的多。比如电影院、戏院、公园——工人与农民大家都是人,生活却完全有着天壤之别,这是多么的不公平啊!

    我在叶志礼家耍的短短时间里,收获到好的方面更多,让我最为难忘的是他的妈妈——我无比尊敬的叶伯母!这位母亲的最为高尚之处,就在于她二十八岁丧夫,之后在漫长岁月中付出了太多太多——她是多么伟大的妈妈。不畏艰辛困苦的独力支撑着,坚持把四个儿女一一的养大成材,为了孩子们的成长付出的精神是多么难能可贵呀!而她在对待我上,深信小儿子的朋友充满了关怀,足见其内心的善与美时刻都是光彩照人的!‘我的娃娃把你当作好朋友,我就把你当作一个亲侄儿来看待!’她说到做到,不但让我吃饱吃好,而且更是关心着我的成长,向我灌输做人需要有的意念,让我要牢牢地记着,人活着就是要有志气的主旨。

    说实话,在这一次也给我心中留下了一些不安份的东西。叶志礼他们都说我在说话、吃东西、穿着和举止上,全都不跟乡下人相同,倒是一个比城里人还更城市人。可事实上,我又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山里人,我是多么的不甘心啊!不由梦想飞出山村过上城里人一样的日子。

    吴姐,我给你说这些是要明白的告诉你,我已有些讨厌山村,不想在农村过一辈子——觉得在农村绝无幸福美好可言,在这些年我不会考虑找对象的事。

    好,祝你健康快乐!

    高贤锐 八、乂、”

    寄出这封信后再想想,发现城乡、工人与农民的特有差别,实在是根深蒂固的。要想改变或是向往出山,不过是昙花一现的幻影。山里人要想去掉“农民”二字,不是说比登天都还要难,而是连想都不消想——做梦尽管是可以的,无非就是一场黄梁美梦罢了。要把以农民为主体是中国人口总量的多数,都变为城市人或工人根本就不可能。不管自己是说生不缝时,还是抱怨投错了胎,这种说与不说想还是不想,都于事无补反正事实是铁定的——既使是叹息有用吗?认为一字不识的昏头晕脑,跟所有农民一样就不会有心烦。要吗就该多读点书端了铁饭碗,不用回到铁桶般的山村。自己是读得不少不多的上不能上,下不好意思下的处在尴尬境地,带来了诸多的彷徨和烦忧。无非就是自找苦吃,莫得人会可怜——生成了当农民的料,就只有在贫穷中过活的命。是命就得认,不然还能去撞不周山?

    自己的心里是更愁闷更烦乱着,人生道路明明是一路顺风该不断向上攀蹬的,不知为何弄成在停滞中虚渡时日的无所作为——促使我心里产生有些说不出的悲戚。

    站在龙山大队农机站的晒面坝里,感到空气中的光热稀薄得可怜,寒风中潮湿极重的冬天里可真冷。看看晒了几个小时的面条还是稀软柳巴,让自己只能是百般无奈地充满忧思。耳边总是响着父亲昨晚有些怜悯的话语:

    “肖大爷又因超分欠款没及时交上,是遭得有点惨呢。就是在十一月份底,彭书记硬把他骂得脑壳勾起抬都抬不起来,跟三伏天才栽的茄秧软耷耷的差不多,受了气闷倒在心头在屋头睡了一天多。”

    自己既感到同情又是无法可想,只陷于冷冰冰的友情里,随便咋个都找不到可以温暖大家的太阳。让我像跟喝着黄连水一样,其中苦味难以叙说。肖桂林认定我要和吴英平好,这都是肖大爷妄捏故事造成的后果——他们对自己的误会已是深不见底,苦思苦想着完全不晓得该咋个做,才能够让事情完全地真象大白。

    对面褐红色的高岩壁崖,不晓得它是啥子时候形成的这种顽固与沧桑。它的远古怆凉面貌好像只受日晒雨淋的侵蚀,不可能被人为地装饰出任何一种美感来。陈家山横纵西北与东南,山势够莽壮够蛮荒的了,山谷与苍穹更是无比地空旷。让我不由自主地意识到,自己实在是力弱得如无比细小的蚂蚁,思绪恰似鸿蒙未开的荒芜。对于人的心地言行无法了解或许在于,不懂人的最早来源,是不是正如民间的传说,是天上的神仙兄妹看到荒无人烟的茫茫世界上,毫无生息的一派苍凉,就想到要创造奇迹便用泥巴来捏造人。勤快的妹妹做的男人,比懒散的哥哥做的女人要多得多,这就造成了世间有些男人只能打单身,女的却不愁嫁地问题。这种情况世世相袭,延续至今得不到任何地改变。男人者就只能不管三七二十一,急急忙忙把抓住女人作为首要的目标,要是不然一辈子就再无生趣——自己并不如此地认为。小小年纪就和女子有交往是无法否认的事实,被人理所当然地看成,高贤锐就是一个一心只要女人的人,仿佛是板凳上钉钉莫得啥子好说的——事实上哪一个少男莫得情,认为我肯定不离外,谁会相信高贤锐不是对吴英平图谋不轨?无人知到她对我而言,正如所看到的来自远古的大山,被岁月啃得遍体伤痕仍是粗野纵横,自己感到压仰地无比苦闷——从认识到现在,吴英平未经修饰的表现有一定地吸引力,她的心让我是无法理解。仿佛我们天生就是对头,不晓得前辈子到底是欠了她的啥子。

    想起来自己实在是有一点冷血,在平淡的头脑中刻着“阿娘弃我而去”的阴影。让我无数次从“由高崖壁坎上往下堕的惊叫中”醒来后,没有“阿娘”可以叫。在脑壳里还闪着可怖梦影下,拿铺盖把头捂紧,为自己在这个世上,是唯一如此的不幸悄悄地抹泪。当我的耳朵把“我十六岁就成家立业”听出了老茧,慢慢地发现这是不幸婚姻给我的苦难——更是早婚的牺牲品。让我感受到了墙头草随风倒,春夏秋冬冷暖自知。莫得人给予一丝儿的温情,不会得到一丁点儿的关心——父亲和母亲圆房才十六岁,他的成家立业给我造成的悲剧,希望最好是不要在这个人世里重现。

    这些思想莫得任何人理解认可,单单是一个吴英平,就已几乎是把自己的本愿淹没得无踪无影。还差点是被搞成声名狼藉,女性可真是我命里的克星。

    当发现右面半里路外,高华娟跟李秀英正朝着农机站急急而来时,心里便立刻一紧,像被魔影惊吓的马上就转身进屋。对打着百分的同事们说:“请大家小点声我要睡觉了”。接着直奔守夜睡的里屋,一下子躺在了乱堆着黑土布铺盖的床上,深怕被两个女知青发现的神散意乱。

    前不久在回队参加争抢秋播的一天下午,眼看丢麦种的跟灌粪的,就要追上撬麦窝一群人的脚后跟了。这些人就吼起黄来,说是才几个人,咋个搞得赢你们几十个人嘛,再不增加人他们就干脆不撬了。邱永华马上收起了哈笑,神情一肃以一个正儿八经的领导人架势,朝着盖麦窝的一群人严厉地发号施令,喊出了几个人的名字,要他们立即去加入到撬麦窝的队伍。

    高华娟好像是没有听见的一样,比刚才舞动锄头更快更卖力地盖着麦子窝。

    邱永华立即就把脸一垮地厉声道:

    “高妹你咋个搞起的嘛,我喊不动你嗦?”

    高华娟黑沉了脸地说:

    “我撬不来不去又啷个,是不是要估倒干嘛?”

    邱永华狠着脸地说:

    “喊你去你就必须得跟我去,你都撬得来了还要你来接受啥子再教育?”

    “接受再教育总不是得劳改犯嘛。”

    高华娟说着已哭了起来,令我不由自主地出面打抱不平:

    “邱永华你的态度和说法都非常的不好,对于接受再教育的人,首先是应该从思想上的关心做起,而不是一味的强人所难采取强迫压制的官僚作风。你明知高妹刚下乡几个月对有些农活还不会,你要她去不等于是赶牛上树让鸡上天?我看我去,反正担粪的人打堆堆太多了。”

    “你不准去!”邱永华一脸的强硬固执:

    “担粪就是要这门多人,一个都不能少。高妹,哎你今天到底跟不跟我去?先跟你说,你今天要是敢不跟我去的话,我就喊记工员把你今天的工分宰了。你默倒你硬是把我估得倒嗦?”

    邱永华的表现实在太过份了。对于一个在城里生活了十几年的女子,突然就离开了熟悉之地,离开了父母离开了家,一个人孤伶伶地来到这偏僻的山乡,过着风吹雨淋的苦日子,成了够艰难够不幸的人。邱永华对此麻木不知,用着铁石心肠来对待,纯粹就不是一个人所应该有的行为。尤其是作为一名基层干部,不但不能给予他人的关怀和温暖,反而是用手中的一点点权力,对他人进行独裁式的打击或是压制,这分明就是与兽的行径无异。

    我晓得现在的山村里,三级干部的队伍普遍文化素质低下。这些连系着千千万万民众的官员,不要说是给大家谋求幸福缺乏能力,就是连关心他人的起码基础都莫得一点。自己做不了啥子改变不了任何的东西,尽管对下乡知青充满了同情,答应帮高华娟剔一天柏桠。反是像做贼的一样,把剔下的柏桠捆好,急急忙忙背到知青住地外码好,深怕被任何人看见就会惹火烧身,赶紧耗子似的悄悄地溜走。

    在人口不算很多的山村中,自己确实已有点胆小如鼠。因为深知就是有那么一些好事者,拿一对虎视眈眈的眼睛,一刻都没有停止在拼命寻视着猎物,随时扑出将你的颈子紧紧地咬住——即便是挣脱逃得了性命,受伤的心是治疗困难恢复无期。无论如何不可以再成为现实中,成为他人攻击的目标。

    况且,三名女知青到队上几个月以来,充分表现出了槽内无食猪拱猪的无情,这个好胜那个好强的吵嘴打架有失良知,已经完全没有了“知识青年”的真正素养。

    特别觉得很奇怪的是,听说打架动了刀子的高华娟和李秀英,咋个又会显得很亲热地走在了一起?

    这批知青是好了吵,吵了又好,给我莫得啥子好印象。愿二人对自己不要有一丝好感,那就谢天谢地了。因为异性既然是自己生活中最大的麻烦,那就应该不去和任何的女子,扯上任何的一点关系方能万事大吉。

    糟糕的偏偏就是事与愿违,好像自己很另类总是容易被异性盯上,想要逃避都找不到地方藏身——自己刚才一时情急之下,跑进这寂静昏黑的屋中,感到完全是失策了。心情紧张得尽量地放轻呼吸,愿上天保佑不要让猫儿嗅到老鼠的气味。

    高华娟还是开始问了:

    “高贤锐呢,他在哪里去了?”

    听见她口气并不着急地问话,心里立刻“呯呯”直跳:

    “难道她刚才看见我了?请师傅们快说不晓得。”

    彭某的儿子彭元录,偏是带了点恶意的口气,硬帮帮地对我满是恨意:

    “总是昨晚歇偷牛去了嘛,这会在里头摊尸。”

    高华娟是一声接着一声喊着高贤锐的名字,像幽灵一般地闪进了屋内。

    自己只好坐起身来假装揉着眼睛,带着睡意朦胧的不高兴:

    “嗯,有啥子事情哦,正好睡硬是烦人。”

    “高贤锐,麻烦你帮我把面带回去嘛。”

    看了一眼堆着笑容的圆盘型脸,一对波光粼粼的杏眼。一秒钟内便移开淡漠的眼神,看着向东的窗外那对面一幅僵硬荒凉的山景,没有任何一点快意地说:

    “对不起,我只走近路回家。”

    这就是告诉她给她送面去要多走几里路,还会见到我已不咋个想看见的本队人——几个月的时间以来,自己都是孤独地沿河边小路回家的。

    高华娟并不动气地嬉笑着,把圆圆的嘴红红的唇,及齐短的白牙展现得极好:

    “哎呀你就帮下忙塞,嘿嘿等二天长倒你啷个大了就还你的礼嘛!”

    心想已把意思表达的很明确,再多说一个字都太费神。

    高华娟很能演独角戏,对于我的不理不睬一点都没在意。正如不在意她右手边的墙角里,有一大堆烂粉筛和烂铜废铁。脸上的表情倒是比刚才更生动,两个眼睛里的柔情似水不住荡着涟漪。两片不厚不薄的嘴唇张合得是相当地有力:

    “请伸出你友好的双手,拉一把我们这些受苦受难的人塞。我会记住你的恩情,二天肯定不会忘记报答你的!”

    “高妹搞快点走了,还要赶回去出工哈。不跟你带吗不晓得明天自己来拿呀。”

    本以为高华娟听了李秀英的话,一定会转身就走。没想到她收起了笑容,朝前跨出一步变得相当亲切地说:

    “当真的高贤锐!我今晚要等倒吃哈,你不晓得我只有那么喜欢吃面了,你随便哪门都要记倒跟我带回去。真的吔高贤锐!你帮了我的忙吗我是会记倒的,二天要我啷个报答你都要得。我把背篼放在这里,请千万要跟我带回来,我是等倒你的哈!”

    她当真放下了手里的竹篾小背篼,仿佛相信我绝不会令她失望,步子轻快的转身离去,全不在意我是咋想的——或者可以说,我对她的形象实在是感到不太佳。

    浓发乌黑粗辨齐肩,一副矮矮胖胖标准的五短身材。上身穿一件米黄色灯草绒的衩包衣,配上灰颜色的袖套。下穿一条劳动布裤子,配一双半新旧短小的黄色帆布胶鞋。加上脸皮有一些横生之相,整个的叫人感到死板板地毫无夺目之处,一点莫得城里人或是文化人的亮点——那脑后的粗短发辨,似缩在那里的两条乌稍蛇,令心里有一丝本能地惧怕。

    她的样子和我曾对她有过的一点同情之心,如同浮一般很快就从我的脑海中烟消散了。下班后走了快两里路才想起,高华娟加了“请”字带面的事。左右为难总觉得人家既然是求到了自己头上,若不帮一下忙,那就有些无情实在是说不过去。

    在返回农机站时正好赶上有夜饭,吃过称好面条走出大门见半圆微黄的月亮,一副愁容地在灰白的层中慢慢地移动着,发出的寒辉有点冰凉冰凉的。当自己走下白象山向南面的象鼻嘴,过河走上三龙山的黄家坡时,便迈上刻在壁陡山坡中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每朝上迈出一步都会增加一分心跳。心中只在于非常地不明白,上一半为啥子会叫白沙坡?更搞不懂的是,听说河边的一坝田地,是六几年的队长朱朝户送给三队的,被授之予“莫得用的人”。他的老婆江华玉更是公开断言:“我说你做不倒种你就是做不倒种的”。有一次朱朝户不在独户隐在树林中的家,江华玉就请了黄玉香晚上打伴。好像是怕人不晓得这天晚上发生的秘密,第二天当众责怪黄玉香说:“你昨晚歇不来,我一个人吓得把裤儿都尿湿了。”黄玉香就不服气地问:“我在门外听倒你跟王顺元叽叽咕咕的我还不走?”这事表明江华玉到底是咋个一回事?莫不是说一个有夫之妇,跟另外的男人有一手很正常?或者,江华玉是公开表明为了借种?

    反正是到了知青住地的房门外,莫名的心里有着相当地不快,用有些气恼的口气喊:

    “高妹,搞快出来拿你的面。”

    背东而立的对着门内,觉得在死静的屋子中央,一张柏木小方桌上一盏孤怜怜的煤油灯,长长的火苗亮得实在有点过分,把门外的夜色反衬得是更加的黑暗——也不晓得这白白消耗的煤油究竟是在为哪一个照明。

    在自己与房门之间一丈多远的左边,是用芭茅捆夹在两面糊了籽泥的夹壁灶房,里边似伸手不见五指出奇地昏黑。借了灶内微弱的一点光亮,好不容易才发现背南向北的李秀英,正雕塑般地对着灶膛内发着呆,仿佛是某种意象把她给镇住了。要灭未灭的灶内闪着暗淡微光,映在她那稍微长圆的脸上,完全是没有血色地蜡黄着。我的喊声她听不见,还是她对某一件事情已入了迷?

    就在自己感到疑惑的时候门口一暗,一道黑蒙蒙的阴影把灯光给挡住了:

    “高贤锐!快进屋头来坐。”

    先闻欢快之声再见到门口出现的,恰似曾经见过的尤如一朵乌黑的。记得大约是在六七月份的一天午后去找黄玉芹,在门外叫了声“黄姐”正要进门时,一道披头散发的影子从身旁急闪而去,令我很是奇怪:

    “这个人难道是听倒老虎来了,吓得是怕丢命的要赶紧逃跑?”

    黄玉芹温和地微笑着说:

    “人家女孩子怕羞,你这个生人把她吓倒了塞。”

    几个月后的高华娟莫得半点的怕羞,反而让洗过的松散头发,更具漆黑如墨地格外醒目,把白净的脸衬托得非常地明媚,说话的语气更是明亮无比地爽朗甜润。

    在我看来这些跟自己莫得丝毫的相干,一心想着要尽快地走开。总觉得多呆一分钟就会多一分危险,落得一个飞蛾扑火自惹其灾。然而办的事情还没有交接清楚,只得耐着性子地说:

    “请你去找秤来称一下看数量够不够。”

    高华娟朗声地道:

    “切,你在说些啥子哦,嘿嘿,我要是信不过你就不得喊你带了。快点去屋头坐,我跟倒就煮饭给你吃。你是喜欢吃饭还是吃面?我就煮面给你吃要快行些。”

    “我吃过了。”自己淡淡地说了这句,对提着背篼进屋的背影补充道:“你不称我可不愿在今后听到数量不对的话。”潜在意思是说,二天不消再跟我增加麻烦。同时身子急转地迈开大步,就好像恨不能飞起来的一样,希望在倾刻之间就已身在远处。

    偏偏就听见高华娟在身后追来地急道:

    “高贤锐你等一下。”

    她好像是怕追不上我,似故意地大声问:

    “你这么的急倒回去,是不是在你屋头有一个女娃儿等倒你在?”

    我猛地止步,在黑桃树一团乱影下急切地转过身子,“亏你高妹还是知识青年,”我气哼哼地说:

    “你把我看成是啥子人了?”

    “把你看成是阶级敌人塞。”

    高华娟用很随意地口气说完,是“嘿嘿嘿”地大笑起来,仿佛表明她是在相当的快乐中。

    “你?”觉得她是无聊透顶的无话找话没事找事,不想理她的转身就走。

    她小跑了一段路拦在了我的前面:

    “啊唷生气了哇?你硬是好笑人唔,开个玩笑就当真了。你是一个男儿汉大丈夫哈,啷个就不学倒大量些吔?”

    左边一根有一抱大的黑桃树像童年的伴侣,老得来枝桠极少,满树糙皮乱纹深刻,像一块紧挨一块的满树疮疤。自己极是不友好地说:

    “我真不是一个很大量的人,更不想随便的跟人开玩笑。你还有啥子事就快说。”

    “一起说几句话就非得要有事哇?没得事就不可以好好的摆会龙门阵啊?”

    自己冷冷地道:

    “我莫得啥子好摆的,你有啥子话就快点明说,我在这里洗耳恭听。”

    “哎呀你说话好生沉哦,啷个就这么的不近人情吔,我又哪里把你招惹倒了?”

    “我没说你招惹了我。”语气是相当地不耐烦:

    “我心情不好想早些回去休息,你莫得啥子事就不要再打搅我。”

    高华娟用极其亲热的口气说:

    “心情不好可以跟我说出来塞,闷倒在你的心头安逸吗啷个?随便啷个说我总还是读过几年书的人嘛,你有啥子为难的事情说出来吗,总可以帮你出个主意想些办法塞。看你立起一大桐了啷个就不像一个男人一样,对随便啥子事情都要提得起也能放得下吔?你等一下哈,又爬起来就开跑嘛。黄姐要我转交跟你的东西,都好久了一直没得机会,我这会去拿来给你。”

    我禁不住地有几分激动起来:

    “你说的是黄玉芹吗?”

    “不是她又还有哪个。她走的时候你不在,要我跟你说,她在我们林青市纺织厂工作。你二天要是去了就去找她,她对你饭还是要招待的。”

    黄玉芹要真是这么对高华娟说的,也许只是表明她不是一个忘本的人。记得她说过,我们不可能成为朋友。事实上大概的确如此,她今后的日子与我今后的人生,可能再也扯不上任何的相关。甚至因天各一方,在各自的心里头,向对方默默祝愿的念头都不会产生。最多不过是在记忆的扉页上,留下一星半点某某人还不错的印迹——自己哪里还会去找她?

    高华娟把一种带有火车头标志的胶制扣子,慎重其事的交给自己时,是用一种嗔怪地口气说:

    “才将一转身就人影子都没得了,跑起啷个快我是老虎要把你吃了哇?”

    自己像没听见似的呆在月色茫茫下,看到黑桃秃枝刻在地上的乱影陷于沉思之中。不晓得黄玉芹为啥子要给我留下五棵扣子,更不明白她只是让我记念呢还是另有深意。诸如是不是要我像火车头一样负重而奋勇向前。或者,是给高华娟留下接近我的契机?

    “高贤锐!你啷个不说话吔?”

    见高华娟已用手帕子把头发束在了脑后,在微白的月光下,显示出青春蓬勃的活力来。觉得都是年轻人,刚才的态度实在是不太应该,用了有点温和的口气说:

    “我也莫得啥子话好说。嗯,高妹你晚上洗头不怕感冒吗?在这偏僻的山村里,对你而言,首先是要好好注意自己的身体,如是生病那可真的是很麻烦。”

    “我没得像你说的啷个娇气。再说要赶出工的时间,我们这些下乡的人,妈哟跟被专政的劳改犯差不多。出工收工中间就只那么点点儿的时间,要是洗了头再去出工,晚了要遭扣工分你又不是不晓得。”

    觉得闲扯这些实在莫得啥子作用。一个人要是从单方面,或者从某些方面看,那肯定就会发现,整个社会这不是那不好的徒增烦恼。自己对于这些,是到明不白的莫得法跟人做讨论,因而无话可说,认为是该结束交谈了:

    “高妹,莫得事了我该告辞啦。”

    “又来了,没得事就不可以好好的耍一会哇?啷个长的夜深,这么早就回去还不会把你的脑壳都睡扁了?我想你高贤锐,也不是一个光晓得吃了就睡的人嘛。”

    听着她说的这种意思有点含混的话,心里全不能明了出一个所以然来。在山村里的寂寞之夜中,年轻人的生活确实是比较单调,在冬天的晚上,还真的就是长夜难明。睡不着或是睡不好,到底是因为身边莫得一个人陪着,还是生活中缺少了其他太多东西,就有点不好说了。

    对于自己而言,从小就生活在要为生存而挣扎的环境里,节假日都要参加做活路挣工分,在全民大生产中,那就是不劳动者不得食。为了要有点零花钱,不能不从十来岁就开始担柴卖给老师或是街上的收购站。除此,读书在午饭后天天都得割猪草,在放晚学后把一背水窩笋,或是皮树叶之类背回家。还有,每天不想挨饿不愿迟到的话,那自己除了在早上早起床,就莫得其他啥子办法好解决,在晚上睡不着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便是在不读书以后,夜的确是长了许多,书跟电影是少之又少,好些时候不得不写写日记,或者把看过了的书从头再看,借此消掉一些空洞的时光。不过思想并不复杂晚上从不失眠,真的就是吃得饱睡得着,不怕蚊子咬脑壳了。

    高华娟大概不晓得这种情况,更不知到我要急着回家,是一心想把已反反复复地考虑了的话语,打成给肖桂林写一封长信的草稿。要力求在信中让他回顾在十来年间,我们那种无忧无虑天真烂熳的时日,是多么的珍贵啊!可以说,无论是有我无他还是有他没我,我们都会在童年和进入少年后,过得无比的孤苦伶仃,甚至是十分凄凉的。我们在做竹筒弹子手枪上,我们在做平板三轮滑车上,我们在下“六子冲”、“五马担挑”及“裤裆棋”上,实在是大大地丰富了我们的生活色彩。要肖桂林再想想在一九七三年的正月初一,我有了用一种语录牌撕开重新粘合后,印上用木块刻成的方块、红桃、黑桃、梅花的水彩图型,再加木刻的飞马红黑大小王的一副扑克。两个人在山坡安静的树林中,玩得连饭都不想回家吃。还得让他明白,我对他是问心无愧的,甚至可以发誓让苍天作证!

    高华娟偏偏是哪一壶不开就提那一壶:

    “高贤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我看吴英平的样样儿喃倒也还过得去。不过吔她没得文化,人也没得好高点,你就当真的喜欢她?你要真的是喜欢的话,嘿嘿说不定我还可以帮你打主意呢。”

    “你在说啥子喃高妹?”沉思中听了高华娟的话,心里有一股火焰猛地一下子冒了上来:

    “哼!我喜欢她?你也这么认为?我跟你莫得啥子话好说。”

    高华娟猛跑了十来丈远,在另一根枝桠密密麻麻的黑桃树下拦住了我:

    “嘿你的脾气还硬是不小喃。我就是听说了想证实一下,又没估倒说是你喜欢她了。你气得跑啥子跑嘛,发啷个大的火做啥子吔。我也相信凭你高贤锐各方面的条件,是不可能喜欢一个有男朋友,人又很一般的女娃儿塞。”

    听了高华娟温和真诚甚至有些高兴的话语,还是看都不想看她望着光秃秃的黑桃树,带着难忍地满腔悲愤说:

    “你明明晓得我不可能,你就应该想到信口开河是要害死人的!我感到非常的奇怪,硬是奇怪极了,为啥子都会认为是我喜欢她?难道就因为她是一个女孩子,我除了会喜欢她就再莫得别的原因?你高妹也是女子,我可不愿成为再被人用来造谣生事的靶子。我已领教过谣言有好可怕了。你就让我尽快的离开,这样对你对我都好。”

    高华娟耐心地说道:

    “那你二天就不跟任何女的来往了?你总不能因为吃饭咬了下舌头就饭都不吃了塞。我到这个队上来也有大半年了,晓得有些人弄了些事情对你是不利的,我一直想找一个机会好好跟你摆一下。你吔,嘿,硬是把哪一个都不放在你的眼睛里头。我这会才发觉,你是想把你自己孤立起来哇?”

    自己看向对面山势暗暗的夜色有些无奈地说:

    “我有啥子办法,就连好朋友都不能理解。大家似认定我高贤锐,就只是一个想女人想疯了的人。事实上,我承认吴英平对我有那么一种意思。这件事在于,她要怎么做那是她的事。老实说,她就是对肖桂林变了心都不是我的错,因为我根本就没想过要对她好。其实,当我意识到这两个人的关系可能会出问题后,就一心希望多给吴英平做些工作。可是反而成了有罪之人,让我不明白我是错在了哪里,一切的一切真的就是成了一团乱麻。肖桂林是和我交往了很长时间的好朋友,他为何就对我要对吴英平好会深信不疑?这对于我,真的是再没有更可悲的被猜忌了。吴英平是他的未婚妻,我未必不晓得朋友妻不可欺?你如果能理解我和肖桂林是多么的友好,那你也许能明白我现在的心中,是充满矛盾和伤感可又是莫得办法的。”

    “我看你是想多了。”高华娟很不以为然地说:

    “不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朋友吗,也值得你心焦破烦的?”

    我对她严肃地道:

    “我说高妹,你还是没有真正了解我跟肖桂林,成为朋友最早经历的时间最长,咋个可能是普通的朋友?”

    “我不了解?嘿嘿笑话!不是跟你吹牛的话,我比你了解你的还要多得多哩。我不是说你高贤锐的话,啥子肖桂林硬有好了不起吗啷个。嘿,我看他根本就算不上是你的好朋友,就是连普通的朋友都算不上。”

    听高华娟的口气十分的肯定,不免有了几分吃惊:

    “你得到了关于他的啥子消息?莫不是你已掌握有力的充分证据?”

    “你不是一再的急倒要走哇,又还问啥子问喃?你说没得人理解你,那你又理解哪一个了?好心好意的要帮你,嘿嘿,都差点被你当成坏儿童了。我跟你说嘛高贤锐,几天前我看倒了肖桂林写给邱永华的信,他喊邱永华不能让你加入团组织。说你的心太黑,拿起朋友做幌子打他女朋友的主意……”

    “不要再说了!”

    我为自己不能认清谁是真正的朋友狂怒地吼了一声,同时狠狠地一拳砸在了核桃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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