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
阿舒满怀恶意,有心好好戏耍一番笼中的杨生,却听甬道之中传来沉重脚步,有似有人正往此处来,那杨生噤声不语,铁匠却大喇喇立在那里,也不躲藏,片刻,一人从甬道后方现出身影,手中似拽有一物,向阿舒径直而来。
走到近前,只见这人身量不高,精瘦如猴,穿一件褚黑敞领无袖束腰衫子,露在外面的两只胳膊筋肉绞缠,黝黑如精铁一般,他走到阿舒面前,看也不看他一眼,拖着手中之物,走了过去。
阿舒这才看清这人手中之物,原来竟是先前那个青年公子,只不过此时如破袋砧肉般任人摆布,哪里还有先前的跋扈之气。
等这“铁猴子”走远,那杨生才森然道:“你都看到了?”,又道:“只看这人双臂,必然是州内有数的高手,却稀里糊涂做了活死人,那叶九你也见了,嘿嘿,又如何!“
阿舒愕然道:“先前见着高个子啦,不知是不是喝了那婆娘的洗脚水,被迷住了魂,一声令下,便杀了一个人!”
杨生道:“我说人说过,这江湖上近年来出了一名魔头,唤作摇魂娘,不单武艺出神入化,更有一手邪法能将人三魂七魄都摇散了,凡中的者,无不神智尽失,做了傀儡,只是那邪法太过厉害,这些人撑不过数年,慢慢脚步虚浮,行动迟缓,过不了多久即精血尽竭而亡,你现在倒是过得逍遥,只是难保以后也落此下场,可悲 可悲!”
阿舒听了他一番说话,脸上忽青忽白,突然一挥手,恨恨说道:“滚你奶奶的!”,起身便走,那杨生在板下瞠目结舌,不知自己说错了甚么,惹得这人突然发飙。
晚饭时分,后舱照例准备了四五样精致菜肴,用膳之人除却林铃,竟只有阿舒一人,两人对首无语,阿舒拾箸起来,在盘中胡乱挟了几样,放到口中,却只觉味同嚼蜡,林铃一筷未动,只拿了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一口饮尽,又斟一杯,仍是一口饮尽,还斟一杯,她连斟三杯,饮了三杯,檀口微张,轻轻地吐了一口酒气,笑眯眯地看着阿舒,阿舒乜眼过来,却见烛火之下,此女俏脸微红,娇媚摄人,不由又偏过头去,心道:“这魔君果然有些古怪!”,忐忑片刻,终于鼓足勇气道:“女大王,把我那魂魄还了我罢!”
林铃闻言,不由愕然,道:“甚么魂魄!”阿舒苦道:“我听人说,你是食人魂魄的魔君,前日里,我不知道天高地厚,唐突大王,被大王取了魂魄,却懵懂不知,还请大王恕罪,把我那可怜的魂魄还了我罢!”,说完,站起身来,举手对着林铃连拱几拱。
林铃蹙眉偏头,想了一想,突然吃吃娇笑起来:“何人说我是食人魂魄的魔君?”,阿舒支吾道:“是不相干的人……”。
林铃冷笑两声:“这月舰之上,哪有不相干的人!”伸个懒腰,双手托腮,双眸一霎也不霎地看着阿舒,道:“你却看我,像是不像!”。
阿舒低了头,哪里敢看,只怕又着了道,就在此时,只听舱门咿呀一声,被人推了开来,抬头看时,竟是幻织流珊,湿泠泠地走了进来!
阿舒目瞪口呆,道:“原来你没有死!”
幻织流珊呸道:“你姑奶奶怎么会死!”,转到林铃旁边,拿了酒壶就口,咕咚咕咚连喝了几大口。
“妹妹,河里有动静了没有?”
林铃道。
“已经来了。”
幻织流珊道。
“好,你自去更衣。我出去瞧瞧热闹”
林铃娇笑道,又对铁匠道:“要打仗了呢,别出舱门!”。环佩叮铃声中,铁匠只觉眼前一花,已不见她的踪影。
暗夜如墨,长河尽染,朔风裹卷碎琼,吹动裙裾,烈烈作响,林铃负手立在桅楼之顶,俏目冷冷看着从青褐色的浓雾之中,如水兽般无声现形的黑色快舰。
“嗖”,随着一声响亮鸣镝,一片耀目火光从快舰之上迸出,破开浓雾,拥射而来,顷刻之间,月舰仿如被火网捕中的王鮪,从夜之帷幕跃出,将河面映得通亮。
快舰台之上,一名头戴笠盔的魁梧汉子看着眼前的猎物,心中竟微微一栗,吴笑生道杀张温掳走少主的女子自称五猴港盟座下水魔燕,可眼前这种形制的楼船绝非五猴港盟那些上古货色可堪比拟,再者,那五只老猢狲虽与家主素来不和,却从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何以突然做出如此不智之事,实在令人费解,需得将此舰一举拿下,才得以明了个中缘由。
两舰已近接舷,十数名悍勇百里子弟未等钩拒刺出,已纷纷从舰上跳出,纵身上了月舰苫网,飞快攀了上去。
若在以往,这一刻便是白刃相格,血溅五步,杀或者被杀,然而此次却格外不同,舰舷空无一人,百里子弟们体内沸腾的热血激起的无法抑制的杀意,趋使他们咬紧了牙关,握紧了长刀,一寸一寸地沿舷搜寻。
“这里有人!”,终于,一名率先行到尾舱的百里子弟发现了里面的灯光!
“哐啷!”,阿舒看着被踢开的舱门和十数把明晃晃的长刀,酒壶从手中脱出,摔得粉碎。
“杀!”,百里子弟嘶吼着冲向铁匠。
“连尾指都休要动弹!”
阿舒忽然听到有人在耳边轻轻说道,那声音却再熟悉不过。
“幻织流珊?”
他刚刚张口,数柄长刀已当头斩落,眼见及顶,却彷如斩中看不见的柔韧之物,倏然荡了开去,那几名冲在前面的百里弟子松开长刀,反手扼住脖颈,喉中格格作响,下一刻已滚落在地,不再动弹, 阿舒端坐椅中,想如幻织流珊所言,一动也不动,却兀自颤抖个不停。每一个想杀死他的人,还未跃过案几,已在他眼前诡异地丢了性命,出手之人却仍未露出庐山真面目,顷刻之间,舱室之中已堆满了尸首,热血渐渐冷去。
“是什么邪法?”
阿舒心道,俄而,见四面再无动静,终究按捺不住,伸了尾指出来,慢慢递出,指尖刚刚传来莫名刺痒,立时又想收手回来,忽听得耳畔仿佛鸟雀扑翅之声,似有物从四面陡然遁走,接着一人遥遥道:“若不是舰主有令,你那指头不要罢了,又有何妨?”,
阿舒提手起来,放在烛火之下一瞧,尾指之上,一道血痕,又深又细,不知被何物所伤。
“那是何物?”阿舒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的幻织流珊。
“哼,何物,何物,那是我哥哥,噤声!”
幻织流珊道,噗地一声,将案几上的烛火吹灭,隐去了身形。
长河之上,风啸浪急,碎琼狂舞,火光照耀之下的月舰,却独显静谧,百里长风眼见诸人梭巡到尾舱,破门之后,便销声匿迹,再无音讯,心中如何不惊,当即号令中军登舰,
“先攻棹卒!再攻首楼!左右合围柁楼!”
只见数十名身着劲服,手持盾矛的汉子应声纷纷踏上钩拒,涌身跃起 ,鹰隼入巢一般附上月舰。
中军精锐,均为百里家武艺出类拔萃,经历过惨烈血战者,他们头系黑巾,三五成簇,或矛或盾,又有松节明油火把,沿翼板攀上桥楼,破开舱门,先用短矛向前投射,再身遮藤牌,向内舱甬道逼进。
水战利器,短矛尤胜刀剑,远可投掷,近可强攻,杀伤极为可观,只是短矛矛尖所中,皆为船板,甬道之中,/仍是空无一人。百里子弟拾回短矛,沿甬道行又了数十步,后方船板陡然翻转,尾末十数人坠入甬道下方,火把尽灭,只听得黑暗之中,闷哼低咆,兵刃入骨,眼前如盲的百里子弟被四壁之上机括长枪击中,却兀自倚仗藤牌挺矛向外疾刺,只是机括却非血肉,只无情地反复戳刺,藤牌虽韧,又如何当得机括之力,不消片刻,船板之上,已满是腻滑血浆,百里子弟再无力握紧手中兵刃,交叠仆倒,眼前的黑暗化作永续。
余下百里子弟眼中所见,耳中所闻,皆是同袍遭厄,却无力搭救,个个眼中赤红,此时后路断绝,前路不明,唯有鼓足血勇,一进到底。他们曾经历严酷战斗,知若能一举击杀底舱踏轮之卒,断其“双腿”,此战必胜,只消己方“明雷”又或“贞金”任意一舰前来相助,必能将此舰击为齑粉。
诸勇抱持信念,复行数十步,眼前陡然一亮,竟来到一处敞阔厅堂,四面燃烛,中间立了一座木像,用红线标画经络,似是人练功之用。
诸勇见了此景,各自小心戒备,未几,只听咿呀一声,一人佝偻身躯,手捧一物,从厅堂对面一道木门之中,走了出来。
虽经战损,诸勇尚余四五十余人,挤挤拥拥,占了厅堂大半空间,木门中走进来这人,瘦小老迈,却是那日幻织流珊口称“爹爹!接叶九等人下山的药农。
药农进来厅堂,将手中所捧之物杵在地上,他本来矮小,那物立在地上和他一衬,恰似比他还高一头,阔半尺,定睛看时,竟是一柄巨剑,剑鞘乃是用整张熊皮包裹,提梁鋄金,锷口铸了大大的兽头。
诸勇见药农一人出来搦战,皆尽大怒,早有数人振臂猛掷,数柄短矛急火流星般向药农刺去,药农头也不抬,略将身子缩起,转动剑鞘,只听得笃笃几声,短矛刺中剑鞘,如中革盾,纷纷落下,原来那剑鞘,外裹熊皮,内里却是混金厚板所铸,沉重异常,故而当得起短矛飞击。
诸勇红了眼,齐声喝道:“杀!”,直掩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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