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威如狱,泽披苍生。
此间垂暮老者,气血强盛如同浇铸的天地烘炉,好比罗汉降龙伏虎,更胜那力士卸岭搬山。
不过只片刻间,陈夫子又恢复成往日那个垂垂老矣的糟老头子,霸绝人世的身影终被他清瘦萧索的身形取代,仿佛刚刚只是幻觉。
只有木鱼看得清楚,在白烟翻滚之下,那强盛的气血产生的诸般异象幻影。
真人同游凭虚御风,仙女飞天广袖流。
“我在那书后添了几个故事。”
陈夫子开口,面不改色好像在说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坐在庭内的太师椅上,恢复下落的微雨不断打散着庭内残留的白色烟气,也打湿了他那身黑色长袍。他继续说:“只是没想到你看故事看得这么快。”
木鱼微笑,直起身将手中的书一页一页翻开,“看书太快有时不见得是好事,毕竟很有可能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随着木鱼的翻动,直翻到最后三则故事,院内残留的白烟突然向庭前汇聚,缓缓聚集成无数轻歌舞女,摇曳生姿。
此间佳人倾人国,霓裳飘飘衣纱薄。
下一则,烟气又聚积成无数的金银珠宝,连城碧玉。
金似山来银似海,玲珑碧玉满树栽。
再一则,烟气四散仿佛拨见日,有仙人立于中,食气餐霞。
朝游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
木鱼合书,烟气立即乱作一团,被雨水打散,热闹的庭院就此安逸下来。
“早就听闻一梦黄粱之说,只是没想到世间真有此神仙手段。”拍拍手,木鱼直视陈夫子,“我这人最怕麻烦,夫子在书中施展如此大神通是要有何事教我?”
平安县识字的人不多,要长篇大论地看完一整本话本故事,只认识几个字的丁解自是不行,木鱼却是可以。
物品可以转送,神通却不能轻贱予人。所以陈夫子自买自卖,买下这书中道韵,买下这书中的一梦黄粱。
陈夫子从太师椅上站起,直起身,身上的黑色长袍已被雨水打透,站起时淅淅沥沥的雨水从衣角处坠落地面,坠出一朵朵透明水花。年纪虽大,但陈夫子的身形却并不佝偻,反而极为修长流畅。单薄的身躯总给人一种顶天立地之感,反差感极其强烈。
他注视着木鱼,“我本想让你睡上半个月。”
看着陈夫子,木鱼笑了笑,他问,“那我不想睡怎么办?”
这世间最难得的事莫过于在糊涂人里保持清醒,在清醒的人里装作真糊涂。
陈夫子叹了口气,看着木鱼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欲言又止。他自认是个难得的清醒人,木鱼却难得糊涂。
“这样吧。”陈夫子似乎想到了什么,说道,“你我打个赌如何?”
“如若三步之内我抓不到你,从此平安县内你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如若我抓到你,你甘愿入梦半月,我亦会为你编写一个极好的故事,可否?”陈夫子抚着长髯如是说。
“夫子……”木鱼微微躬身行礼,“稚子游戏天真烂漫,然而我不是那个年纪了。”
“这可由不得你!!”陈夫子轻笑一声,拳头大就是道理。他的拳头就很大,所以没有道理也是道理。
“夫子?”木鱼挑眉,微微抬头看去,只看见陈夫子向前迈了一步。
这一步迈得极缓极慢,这一步极迅极捷,这一步就跨越了庭院前七八丈的距离来到了木鱼身前。
在陈夫子极其“缓拙”的动作之下,时间仿佛静止在此刻。木鱼甚至能看到漫天的雨珠悬在天空,好像一串串水晶珠子,充当这苍天的门帘。
然后,木鱼看到一只手,天地间好像只剩下这一只手,陈夫子的手。
这只手穿过重重雨幕向木鱼抓了过去。
陈夫子很自信,他对自己的修为很自信。他的脸上甚至露出胜利的微笑,这一抓,木鱼避无可避!
然而转瞬之间陈夫子脸上的微笑就僵在了脸上。
手停在半空,时间恢复流动,雨水打在陈夫子的手臂上,顺着袍子的衣袖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
“抓空了?”
陈夫子在心中错愕。
他认为木鱼避无可避,然而却抓空了?
伸开手掌,陈夫子反复确认,最后不得不承认,他连木鱼的衣襟都没有抓到。
木鱼只是向后退了一步,这一步就是天和地的高度,海与的距离。
天空,雨渐渐有些大了。噼里啪啦的声音越发急促,积水的水泊里不断打起不小的水花。
木鱼皱了皱眉头,时间耽搁得有些久了,陈夫子似乎只想和他作些无聊的游戏……
所以……
整整衣衫,木鱼躬身向陈夫子道,“雨大了,夫子既然无事教我,那木鱼就早些告辞了。”
话落,未等陈夫子回答,木鱼便转身拿起了门扉旁的雨伞,撑开,迈步就往门外走去。
现在回去,还能赶在林家铺子关门前喝一碗热混沌,木鱼美美的想着。
“休走!”双目圆睁,丝丝缕缕的蒸汽从陈夫子的体表缓缓向上逸出,浑身气血再次翻腾。
他安能就这么让木鱼走了?
第二步!陈夫子向前,气血异象接连浮现。黄钟大吕,气血烘炉,降龙罗汉,力士搬山。
巍峨兮雪崩滚滚,高山压来,气势磅礴犹如直面天倾地陷,海浪滔天。
然而,一边如烈火烹油,一边却是风平浪静。
陈夫子还未伸手,木鱼就迈着轻巧的步子在小巷子里渐渐走远,半抬起的手略有些尴尬停在半空,最后缓缓地落下。
“外乡人!”他叫住木鱼。
“夫子还有何事?”木鱼略有些许无奈,回头问道。
陈夫子身上异象平息,恢复成那个干瘦的老头子,湿透的黑色长袍紧紧贴在身上,露出黑袍内肌肉狰狞的轮廓。
站在门前,他想了想还是开口向木鱼说道,“三天后会发生许多事。”
“那些事和我有关吗?”
“或许有关,或许无关。”
木鱼笑道,“夫子这是何意?”
“半个月。”陈夫子重重地点了点头,“只要半个月。半个月后,花会重开,候鸟回头,一切都会一如往昔。你,千万不要冲动……”
“哦?那木鱼于三日后拭目以待!”
迈着步子向前。
“踏踏踏!”
待木鱼走出巷子的那一刻,骤然暴雨倾盆。
门前,看木鱼走远,陈夫子反复确认自己的手掌,最后只有摇头,“老喽,老喽。”
似有些不服老的心气儿,又有些长江后浪推前浪感慨。
关上大门,庭前雨落如倾水,陈夫子看着眼前的瓢泼大雨,负手而立。
能躲过他的一抓,木鱼的安全不用担心,只是……
“希望,他不会多事吧……”
“哎,多事之秋啊……”
私塾外,只余下陈夫子这一声长长的叹息,经久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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