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三年仲夏,弘农
转眼间已进入五月,衙门的气氛已经很紧张了,里里外外都在为赴边做准备。
粱尔贺有些忐忑,不知道陈校尉唤他前来是什么用意,竟然事先叮嘱不要让王将军知晓。
陈校尉一边批阅卷宗,一边问:“你调到将军身旁有两月了,将军夸过你好几次。”
尔贺小心回道:“禀校尉,属下毕竟在内府呆过,熟悉王将军的习惯,做事比较符合将军心意。”
陈校尉道:“如此讲来,你应该对将军很忠心?”
尔贺吓了一跳,忙道:“校尉明鉴,属下对王将军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陈校尉点点头,继续忙着手中的卷宗。好一阵过去,他放下卷宗,起身到窗前,舒展一下筋骨,随后道:“当初你一定要跟着万伙长,是不是此前你认识他?”
尔贺道:“禀校尉,确实如此。”接着简述了一遍在洛阳东郊被万青施救的经过。
陈校尉再次点头,道:“将军提过此事。你跟着万伙长时,有没有发现他什么异常?”
尔贺道:“异常?好像没有。噢,万伙长与卫伙长互相有成见,有时候很是让属下为难。”
陈校尉道:“不是指这些。我问你:自他到菜园值守,做没做过什么出格之事?”
尔贺作惊讶状,道:“校尉的意思是:万伙长偷进内宅?不会吧,那里水阔墙高,没人越得过。”
陈校尉又点点头,继续道:“那你有没有听到过他高声讲话?”
尔贺道:“这是有的,万伙长喜欢背诵兵法,还有经史。有时一高兴,巷子里都能听到他的声音。”
陈校尉放松下来,冷笑道:“狗屁的兵法经史!尽是游侠那一套。”
尔贺道:“校尉果真料事如神。有时听万伙长时念念有词,我好奇便问他,他道是在背拳经。”
陈校尉哼了一声,道:“但愿是拳经,如果是淫词艳曲,惹出麻烦,老子非阉了他不可。”
尔贺低声道:“属下能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以后也方便打探。”
陈校尉摆摆手道:“不用了,你退下吧,刚才的话不能让万青知道,明白吗?”
晚上回家后,尔贺回想起此事,有些出神,差点撞着进门的粱婆。
粱婆斥道:“想啥呢?跟丢了魂似的。想去边关也轮不到你,瞎操个屁心!”
见尔贺欲言又止,粱婆没好气地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吞吞吐吐的干啥?”
尔贺道:“万哥哥和冬小姐的事,好像陈校尉有所觉察。”
粱婆哼了一声,道:“都怪这混小子做事不周密,这下倒好,要连累冬小姐了。”
尔贺道:“不见得吧?俺去过菜园好几次,若不是已知道万哥哥的秘密,一点都看不出来。”
粱婆作势要弹尔贺脑门,道:“你懂什么?这小子最近失魂落魄的,鬼知道他怎么老是捅篓子。”
尔贺躲在一旁,道:“要不要提醒下万哥哥?”
粱婆斥道:“你少参乎!冬小姐最烦下人干涉她的私事。”
尔贺道:“阿婆,你和俺讲的是两码事。万一被陈校尉抓到真凭实据,俺也会跟万哥哥一齐遭殃。”
粱婆却自顾自地道:“万青这小子也真是混!早提醒过他对冬小姐要细心、耐心,会哄人、会服软。他倒好,以为自己有多了不得,把冬小姐当乡下野丫头一样对待。”
尔贺争辩道:“也不能全怪万哥哥,冬小姐的心思确实不好琢磨,差一丝半毫都不行。”
粱婆斥道:“你懂个屁!他一个商贩之子,不超乎寻常,怎么可能娶到富贵人家的千金?”
尔贺嘟囔道:“俺们姓粱也不姓王,还不如人家商贩。”
粱婆在他脑门上使劲一弹,生气地道:“胳膊肘朝外拐的东西!才脱离奴籍几天,就学会忘恩了?主人父女俩的恩情,咱们永不能忘,可不能为别人撑腰,与主人作对。”
尔贺捂着脑门,呲牙咧嘴地道:“哪有啊?俺还不是想着冬小姐和万哥哥能早成眷属。”
粱婆叹口气,道:“唉,这事要看缘分了,有缘呢千里相见,缘尽了也就散了。”
她摇着头,开始絮絮叨叨:“那个该死的讲师!害得冬小姐大病一场。老婆子觉得万小郎君是个人才,冬小姐也对他有好感,这才好心要成全他。刚开始他万青还表现不错,不管怎样也算虚心,也尽力了,把冬小姐的旧疾给压下去了。谁知混这小子有始无终,很快得意忘形,最近冬小姐旧疾复发,不怪他怪谁?南极星君法会那次惹冬小姐不高兴,拿个几十文的路边货来赔罪,真不知道闺房中的团扇每把都值好几贯?一月前在长安,竟然让冬小姐陪他去喝粥,你说他心里到底是咋想的?他若有心娶冬小姐,为啥在陈校尉面前像猛虎,见到将军马上成了病猫?唉,如今看来,确实是俺当初急病乱投医,他俩真的不合适……一个小小的伙长,再有出息,也不能让冬小姐对他俯首帖耳吧?……”
尔贺见阿婆进入唠叨模式,赶紧找个借口溜回房间。
次日,尔贺趁值岗空歇去柴房打水,恰恰碰见万青与韩伯在一起。
韩伯好像在开导愁眉苦脸的万青,见尔贺前来,道:“老汉有事要忙,先走了。”
等他离开后,万青道:“二黑,你来的正好,也来帮我参谋参谋。”
尔贺笑道:“向来都是别人替我拿主意,今天倒能为万哥哥参谋了。”
万青道:“你知道的,王将军刚颁令,在折冲府与衙门内征集提前赴边的人员。我该不该报名?”
尔贺急忙道:“不能啊,你走了,冬小姐那怎么办?”
万青忙示意他小声,同时环顾四周,然后道:“不要在衙门里提起内宅任何人。”
尔贺点头,凑近低声道:“昨天陈校尉找我问话,好像对你们的事有所怀疑。”
万青并未感到意外,道:“是的,前夜我有些激动,话声大了些,随后陈校尉闯进来,盘问我半天。”
尔贺道:“原来如此。昨天可真吓坏我了,出来后满身都是汗,幸亏是夏天。”
万青长叹道:“我跟她提了,最近暂时断联络以避风头,没想她更来气。”言罢连连摇头。
尔贺笑道:“她当然舍不得你了,所以你不能报名。”
万青却苦笑道:“不是舍不得,而是怪罪我做事不周密。”
尔贺想起昨夜阿婆的话,小心问道:“万哥哥,是不是最近你们不太愉快?”
万青答非所问地道:“今年赴边打仗,我是免不掉的。既如此,还不如提前去占得先机,争取立下军功,归来后升个队正队副,可以一劳永逸。”
尔贺道:“咱们亲兵的职责是护卫主将。只要打了胜仗,自然有军功。”
万青看着他,笑道:“你想得太简单。若那样,王氏二兄弟和她表兄仍会排在我之前,我永远追不上。”
尔贺摇头道:“冲锋陷阵太危险,她哪会愿意?”
万青不以为然,道:“古人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况且我一身武艺不是吃素的,不用担心。”
尔贺道:“你找韩老伯,也是让他帮着参谋了?”
万青点头道:“是的,韩伯的意思是:如果提前一月有助于军功,那应该报名。嗯,别的他不知道。”
尔贺指了指内宅方向,道:“那么,她是什么意见?”
万青一下神色黯然,道:“还没敢跟她讲。最近也不知怎么回事,怎么小心都免不了她发火,我都快不知该如何是好。俗谚道:小别胜新婚,没准等我立功归来,我和她能和好如初。”
尔贺犹豫片刻,还是讲出他的疑惑:“万哥哥,既然你已都想到,为何还找人帮你参谋?”
万青道:“还有十多天是我生日,本来过不过都无所谓。只是她说过,从这天起改口叫我……”
他不好意思地止住不言,尔贺却心里犯嘀咕:不就是叫青郎嘛?只是这个原因?
万青忽然长叹道:“可能她讲的都对。我这人没气魄,越是事关重大越犹豫不决;太脆弱,不称心之事一多便觉得撑不住;气量小,对褒贬做不到荣辱不惊。嗯,再加一条没本事,什么事都做不好。”
冬小姐真这样讲?尔贺不大相信,他安慰道:“可能她在气头上随口一言,万哥哥你别放在心上。”
万青拍了拍尔贺的肩膀,道:“谢谢你,二黑。”
眼看又快到值岗时间,尔贺离开前道:“万哥哥,你别急着做决定,还有时间,再多想想。”
从此尔贺开始留意提前赴边的名册,上面的名字越来越多,但始终没有万青。
与此同时,陈校尉再未提及此事。而粱婆再提到万青,叫“混小子”的次数减少,大多数时叫“万青”或“万伙长”,但偶尔也会叫“万郎君”。尔贺悬着的心逐渐放下来。
这一天早上,尔贺如往常一样跟随王伏飞去书房。
文案上有一沓公文,最上面是一封信函。王伏飞看到封皮,明显一怔,立即打开阅览。随即他脸色大变,厉声问道:“此函何时送到?为何不立即送我批阅?”
王小丙颤声道:“禀将军,此函昨晚送到时,您已经回府。属下见将军多日操劳,怕……”
王伏飞不等他讲完,骂声:“混账!”然后大声道:“来人!你去找陈校尉;你去找萧主簿;你速去凤林找齐四位校尉;还有你,去请张果毅。请他们速到议事厅商量要事,越快越好。”
等最后赶来的二刘李吴校尉一到,议事厅的大门即刻关上。
这样的场合并不多见,引得很多官员、文吏、亲兵都围在四周,暗自议论纷纷。
尔贺被一群亲兵围在中心,不停重复回答:“我真不知道……我真没看清……我一样纳闷……”
忽然卫禄跑过来,故作神秘地道:“是张侍郎的来函。”
亲兵们马上放过尔贺,转而将卫禄团团围住。
王促首先问道:“哪个张侍郎?信中所写何事?”
卫禄道:“还有哪个?兵部的张侍郎呗,就是帮咱们衙门要到批复、害你被责骂的那个……”
尔贺想起来,王队副和万哥哥他们在长安多日却一无所获,最后还是王将军另辟蹊径才拿到批复,想必正是通过这位张侍郎;为此,王队副和万哥哥回衙后还被训诫一番。
卫禄继续道:“……何事咱还不清楚,但肯定与赴边打仗有关,八成要立即开拔。”
王继元开口道:“不清楚便不要乱开口,眼下不可自乱军心。”
卫禄应道:“队正教训的是。”言语恭敬,表情却是不屑。
他随后挤开众人,道:“让开,都让开!本仙人寻千里眼顺风耳去也。”
一顿饭工夫后,他才慢吞吞地回来,神色难得地沉重一回。在众人催促下,他低声道:“剑南留后1李宓征讨南诏,不幸在玉龙关前殉国;手下三路大军,也尽遭惨败。”
众人一片哗然,纷纷表示难以置信。而在不远处,万青脸色惨白,身体几乎站不稳。
尔贺见状,忙上前扶住他,关心地问:“万伙长,你没事吧?”
万青仿佛没有听见,半晌道:“姚师傅、师娘,他们……”声音呜咽,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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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留后为唐代官名,是节度使、观察使缺位(如遥领、出征、入朝等)时设置的代理职称。当时剑南节度使为杨国忠遥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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