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三年三月，京兆府王家村
三月的王家村，春风和煦，暖阳高照，蜂飞蝶舞，柳絮轻扬。
院里的影娘却无心欣赏。她挺了挺腰杆，用小臂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一上午才把这大堆衣服浆洗完毕，接下来还需清洗几遍，午时前拉绳晾晒，天黑前应该可以晾干。
等她走到院内水缸前，却发现里面没剩多少水了，她叹口气，挑起两个水桶向井边走去。
经过万家租住的院落时，影娘加快了脚步。万青哥哥回来探亲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王家村，他父母喜气洋洋地摆了好几桌，连邻村都有人来凑热闹。但她却刻意避开，宁可给自己找些费时费力的活来做。
一想到万青哥哥，影娘心中泛起一股酸楚。小时候她俩可喜欢一起玩了，大人们都开玩笑说他俩像一对小夫妻，尽管脸上发臊，心里却很受用。村里谁不知道万青哥哥有出息？连乡塾的老先生都断言他将来肯定会光宗耀祖。如果他肯留在王家村，那么自己和万青哥哥早就是一对了。
但万青哥哥注定是做大事的人，他的心早不在王家村。他先去了县城，再去了长安，每年农忙时回来两次，和自己还是一样的熟络，但他讲的话、谈的事越来越难以听懂。当时自己只是小小的担心，直到他说要去闯荡洛阳，自己才觉得事态可能很严重。果然，万青哥哥回来后，铁了心要去什么“锅”州当兵，甚至不惜与全家人闹翻。当他父母终于拗不过无奈答应时，她明白自己的梦破灭了。
万青哥哥喜欢的是大富大贵的牡丹花，而我只是乡间地头的杨槐花。唉，一切都是命，怨不得别人。我的命就是在王家村，与铁蛋过完这辈子。
影娘汲满两桶井水，挑在肩上往回走。虽然这种活都是男人们干的，但眼下等不及铁蛋回来了。
当她再次经过万家时，忽然从墙角拐弯处传来万青的声音，她赶紧停下脚步。
万青的声音道：“道者，一也，反者，道之动也。”接着是几个童声一起重复。
影娘放下扁担，悄悄从墙角边望去。那边有五六个十岁左右的半大孩童，排成两行在练习拳脚。万青在中间一边纠正他们的动作，一边在教他们背诵着……应该是拳经吧。
万青背朝着她，继续道：“……反是什么意思？就是先想办法让对手力道用尽、招式变完，再趁这个节骨眼，马上出招攻击对手的弱点。别小看了这个‘反’字，如果你用好了它，以弱胜强，以柔克刚，以静制动，全都不在话下。接下来……”
看着万青专心致志的样子，影娘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她定了定神，挑起扁担，想加快步伐赶紧过去。
万青仍在向孩童们讲解：“……我们清风拳的‘反’字诀有五种形式：一是等，意思是等待对手露出破绽；二是诱，指引诱对手进圈套；三是迫，意思是主动出击迫使对手犯错；四是借，简单说就是以前讲过的的借力打力；五是乱，使对手的动作和想法产生混乱。这么一解释你们能明白了吧？……”
影娘没料到步伐一快，桶中之水开始晃荡，有些竟溅到她身上，不得不停下等水面恢复平静。
有位孩童眼尖，见状忍不住偷笑，动作随之变得不规范。
万青喝道：“不许乱动！练功要专心，不然是白练。”上前予以纠正。
那孩童马上收住笑意摆好架势，但等万青走开时向同伴们努嘴，很快所有孩童都看见影娘开始偷笑。
万青又喝道：“干什么？现在不好好练功，将来等着受姜家寨的欺负吗？”但他刚纠正完这个，那个又不对了。他有些气恼，作势要踢一个孩童的屁股。那孩童连忙用手指了指影娘的方向。
万青回过头，呆呆怔住。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对孩童们道：“先不练了，快去帮忙挑水。”
孩童们立即站起身活动身体。那个眼尖的孩童首先道：“我回家给我娘挑水了。”
其余孩童也纷纷道：“我去放牛……我去拾柴火……我去送饭……”很快全跑光了。
万青连声喊：“回来，回来！”却于事无补。
他扭头望见影娘要前行，怔了片刻后，还是朝影娘走来。
影娘见他走近，心中慌乱，连忙放下扁担用双手紧握住，口中道：“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行。”
万青没开口，他双手各提起一只水桶，自顾自地向影娘家走去，进院后看见盆里衣物，将水倒进水缸。接着他又提着空桶返回水井，根本不理睬影娘的阻拦。来回几趟后，水缸里已经满了一半。
影娘忙道：“水够清洗用了，不用再去。”稍后又道：“余下的让铁蛋回来挑。”
万青此时才开口道：“铁蛋去哪了？”
影娘道：“他一早去地里间苗了。”
万青哼了一声，道：“日头都高到哪了？早该间完了。”
影娘笑了笑，道：“田里的活重，他干完了歇息一会也是应该的。”
万青本想继续讲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又提起水桶向水井方向走去。
影娘递过扁担，万青道：“我用手提，权当是锻炼筋骨。”
影娘无奈，只好舀水到盘里开始清洗衣服。
等万青再次回来往水缸倒水时，影娘忽然问道：“你胳臂上怎么了？”
万青看了一眼卷起袖子的左臂，不在乎地道：“一点瘀伤。当兵的哪会没点小磕碰？小意思。”
影娘又道：“你把头转过去。”盯着看了一阵，又问：“脸上挨打了，是不是？”
万青不好意思地道：“没事，奉命跟一个狂妄的家伙争斗了一场，不然长官也不会允许我回来。”
影娘叹口气，道：“别不当回事。看看你阿爷，年轻时也是自夸这没事那没事，还嫌你阿娘唠叨；现在再看看他，浑身上下有几处没有毛病？”
万青闻言愣住半晌，低声道：“好的，以后一定注意。”
影娘低头继续清洗衣服，可能是觉得气氛略有尴尬，她道：“你阿爷阿娘为啥时动身？”
万青放下水桶，道：“还有几位乡党的货没销完，可能得等个十天半个月。”
影娘嘟哝道：“你阿爷阿娘也真是的！我们王家村哪里不好了？干啥非要回安西去？”
万青叹道：“我也这么劝过他们，可阿爷讲：王家村再好也不是家乡；他们年纪大了，每年来回几千里实在折腾不起，不如干脆回安西长久呆着。那几峰骆驼以后归万兰和万黄了。”
影娘抬头望着万青，道：“你没想过给你留一峰骆驼吗？”
万青苦笑道：“我常年在外学武，都是他们在帮阿爷忙碌，我哪好意思分？”
仍在清洗衣物的影娘不禁抿嘴一笑，未再开口。
万青心中一荡，忙移开眼光，望着东边道：“等我当上朝廷命官，一定接他们回来享清福。”
影娘低下头继续清洗，口中道：“好啊，到时村里人要是去你府上，可别说不认识给撵出来。”
万青恼了，道：“哪怕别人都不认，也不会不认你。”言罢提着水桶出去了。
影娘自知刚才的话确实过分，一心想着一会该怎么补救。
但直到水缸里全满，万青放下水桶要走时，她还没想到合适的话语。她一时情急，口不择言道：“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找媒婆去谁家里提亲了。”
话一出口便觉后悔，果然万青没好气地回道：“不用你挂心，我自有打算。”
见影娘尴尬地满脸通红，万青觉察到自己的唐突，道：“我的意思是，我已经有了心仪的人。”
影娘心中一颤，但随即佯装高兴地道：“是吗？那太好了。那姑娘什么样？说来听听。”
万青看了她一会，并没有发现异常，于是道：“嗯，她是官宦人家出身，等我有了官品可以去提亲。”
原来是位大家闺秀，那自然处处比我强，也只有这样的姑娘才配得上万青哥哥。
万青见她侧抬着头望着自己，嘴角一抿却不开口，以为她不相信，忙道：“真的，第一次是在洛阳遇到她，后来又在弘农重逢，再后来又在洛阳……见了她。”他移开眼光，脸上有些发红。
看来自己以前的猜测是对的，万青哥哥真是为她才去当兵的。唉，一切都是命啊。
“那姑娘肯定是非常俊俏？”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想知道一切的想法。
万青思索片刻，才道：“鹅蛋脸，桃花眼，玲珑鼻子，纤纤十指……”他摇摇头，不好意思地道：“说实话，我不敢抬头仔细看她的长相，不过论模样肯定不如你了。”
影娘努力忍住得意，却责怪地道：“你怎么能这般说人家？记住了，在她面前一定要说她长的最俊。”
万青本欲辩解，但最终道：“好吧，我记住了。”
影娘这才莞尔一笑，继续道：“不仅是长相，别的也要夸，比如见多识广、脾气温顺……”
万青打断她的话，道：“不行的，她的脾气比村西头员外家的幺闺女还要糟。我若当她面这样讲，她一定认为我是在说反话嘲笑她。”
见影娘不相信的样子，他又道：“真的，她很挑剔，总嫌我样样都做得不好；她只关心她自己，很少体谅我的难处；又不讲道理，什么事都必须依她……唉。”
影娘好奇心更重，道：“那你怎么……看上她什么了？”
万青犹豫片刻，道：“她确实见多识广，身上有一股气质……我也说不上来；但有一点，她对我另眼相看，我不能辜负她，因此欲罢不能。”
这些话影娘听的似懂非懂，只好“噢”一声作为回应。
见万青一直凝视自己，影娘有些无措，道：“怎么了？”在衣裙上擦干手，开始检查头发、衣领。
万青止住她，道：“没有。她如果能有你二三分的体贴，该有多好！”
影娘忙道：“你咋能这样想？谁都不是菩萨仙女，哪能把什么好事都占全了？”
见万青默不作声，影娘道：“拿铁蛋来说吧，念书不行，练武也不行，有事没事都想着喝两口，这些都没法跟你比。但论田里农活，还有木匠、泥瓦匠的手艺，你反倒不如他。在乡下，出外不占别人小便宜，回家不耍酒疯乱打人，能做到的并不多。所以，我已经很知足了。”
万青低着头道：“铁蛋是比我好，别人笑话他，他能做到不在乎。我……真的受不了。”
影娘明白他是指有人暗中笑话铁蛋是半入赘，有些气恼，将手中衣物往盆中一丢，道：“你本事再大，管的住那些爱嚼舌根的嘴吧？你不搭理他们，他们反而没那闲心了。”
万青脸红了，忙道：“是我不对，净在胡说八道。”
影娘擦了擦刚才溅出的水珠，郑重道：“你阿娘说的对，你像树梢上的马蜂，谁要惹了你，你非报复不可。这可要不得。”
万青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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