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大山徒然跪在地上,他颤抖着说道:“羊……我的羊,我的羊回来了。”他连滚带爬来到院门口,透过门缝向外望去。
那只羊孤零零地站在门外,一人一羊隔门相望。
羊的嘴在不停地咀嚼着,它的嘴上染着殷红的血。
牛大山已经发不出声音,他见到自己的羊一步步向后退去,直退出十余步,然后低下头。
“快把门堵上!”他声嘶力竭地喊出这一句。
人群还没有反应过来,那只羊已经向木门撞去。
伴随着木板碎裂的声音,牛大山的羊将木门撞出一个大洞,羊头从洞中探进来,了无生机的一对羊眼将院中众人尽数打量。
“咩……”那只羊叫了起来,口中的肉掉到地上,那正是牛四喜颈间的皮肉。
恐惧像是一道惊雷在人群中炸裂,人们乱成一锅粥,女人们的惊叫,小孩子的啼哭,还有男人的咒骂声混在一起,众人纷纷向屋中跑去。
“四喜!”牛大嫂惨呼一声,向着那只羊冲去。“我和你拼了!”
她扑了过去,拳头像是雨点一样砸在羊头上,也砸在木门上。
那只羊像是吃痛,它边叫边挣扎,木茬将它的脖子与头划得血肉模糊。
“快把他拉开!”里长在屋中焦急地喊道。
牛大山清醒过来,将牛大嫂拽到一旁,那只羊趁机缩回脖子,可下一秒,羊头竟然再度撞了进来。
木门的裂口已经大如托盘,牛大山急得骂娘,他不再记得害怕,恐惧让他发起狠来。一脚踹开不依不饶的牛大嫂,牛大山向着几个躲在角落中的男人喊道:“还他娘的愣着干什么,把门堵上!”
两个稍微机灵的男人立即跑去帮忙,他们将屋中重物抬到门后,死死地堵住木门。
羊头一次次地撞击,木板的碎裂声一次次传来,木屑纷飞,但羊头终于无法再探进屋中。
撞击声接连响起,每一声都撞在人们心头。女人们纷纷捂住孩子的嘴巴,不让他们哭出声来。
那声音持续了不知多久,门外总算安静下来。
里长如释重负,他疲惫得坐回到床上休息,他瞥见墙角拉紧弓弦的魏霁,对其他人挥了挥手:“把这小子捆起来。”
三个男人围过来,趁魏霁不注意,其中一个小个子忽然发难,夺走了魏霁的弓。剩余的两人将他压住,牛大山用绳子困住魏霁的手脚,把他丢在角落里。
有胆大的人爬上院墙观望,告诉众人那只羊已经不知所终,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沉默许久之后,里长看着屋中的众人开口道:“这是老一辈造的孽,没理由让你们偿还,我当了一辈子里长,就是死也要护村子周全。”
牛大山抹了眼泪,在里长面前长跪不起:“里长,没有您就没有村子的今天。当年是您操办了我爹的丧事,韩涉有什么冤屈,就让他冲我牛大山来。大山就是再害怕,也要顶在前头!”
几个男人附和道:“大山说的没错,出了什么事情,我们几个顶在前头!”
里长老泪纵横,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牛大山看了一眼魏霁,问道:“里长,这小子怎么办?”
方才的小个子出言道:“那个杀掉牛四喜的娘们不知道去了哪里,既然她那么厉害,我们就让她去把羊杀了,这小子在我们手里,不怕她不答应。”
魏霁从没有这样生气过,他冲那个小个子吐了一口唾沫,大骂他的卑鄙下作。
小个子气冲冲走过来,赏了魏霁两个大巴掌。
“牛根子,住手!”里长呵止了他,随即对众人说道:“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就依牛根子的主意办。你们要清楚,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村子!”
众人纷纷点头,按照里长的吩咐操办起来。
……
姚无咎出了里长家,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她抬头见到一户人家屋门大开,索性走了进去。院子里的水缸中水还很多,应该是早上新挑的。姚无咎打来些水将自己收拾干净,就独自在屋中静坐。
师父说她太冲动,冲动就容易犯错,因此给她起名叫做无咎,提醒她处处要谨慎,不要犯错误。鹤羽师叔曾经笑着说无咎哪里是女孩子的名字,叫做佩羽不是很好吗。
姚无咎当时好奇地问师叔:“是鹤羽师叔的那个羽吗?就是把师叔带在身边的意思喽?”
鹤羽师叔笑着说:“是师叔名字里那个羽,可这个‘羽’代表的不是师叔,而是浮羽花。”
“浮羽花是什么花呢?”
“浮羽花呀,那是开在师叔家乡的一种花。在师叔家乡,浮羽花是花神的象征,安静、淡雅、温柔。当漫山遍野开满白色浮羽花的时候,就说明春天来了。”
姚无咎没见过浮羽花,可她当即决定,自己要把名字变作佩羽。师父当然不肯,不但将姚无咎关了禁闭,还跑到鹤羽师叔那里,与他大吵了一架。
姚无咎禁闭解除后,直接跑到了鹤羽师叔的屋子里,每当她受了委屈,都会有鹤羽师叔的安慰。
“鹤羽师叔……”姚无咎在静静的屋子里,轻轻唤了一声师叔的名字。
她的视线移向院外,她望向院前的小路,望向远处的树影以及更远处的山形,碣石山在她看不到的地方。
天就要黑了。
一只羊忽然出现在她的视线中,诡异地望向屋内,随后转头离开。
姚无咎猛然清醒,拔剑追出去,可路上早已空无一物。
她警惕起来,快步向里长家走去。
院门破碎不堪,门后有纷乱的脚步声,魏霁在院中大骂不止。
姚无咎悄悄退去,她摸到院子后方,跃上屋顶。
魏霁被绑在院中的草堆旁,七八个男人或持棍棒,或拿耙犁,四散在院落中。
牛大山从屋内走出来,手中拎着一支箭矢,他站上院墙张望一番,对着众人摇了摇头。
“羊和那拿剑的女人都不在。”
“大山哥,该不会那娘们被羊吃了吧?”牛根子问道。
“放你的屁!”魏霁冲他骂道:“姚没错是玄清宗弟子,十头羊也不是她的对手!”
“什么时候轮到你个兔崽子说话了?”牛根子抄起棍子吓唬他。
魏霁也不躲闪,冲着牛根子瞪眼。
“嘿?我看你就是欠打!”
牛根子轻蔑地笑起来:“光瞪眼有什么用,有本事你过来打我?”
魏霁忘了手脚被缚住,作势要冲上去,结果摔了个狗啃泥。
院中的男人肆无忌惮地笑起来,牛大山将魏霁拽回草垛旁。
魏霁背靠草垛,气喘如牛,显然是憋着一肚子火气。他抬起头,正巧看见屋顶上的姚无咎。
姚无咎冲他做个噤声的手势,躲回屋顶的另一侧。
魏霁计上心头,他大声说道:“牛大山,我劝你不要把我当诱饵,姚没错不会回来的。”
见牛大山不理睬自己,魏霁继续说道:“我不知道村里人之前是如何生活的,但我知道,里长、你爹、牛四喜的爹,还有所有参与到这件事中的人都应该遭报应!”
“放屁!”牛大山勃然大怒,他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抓住魏霁的领子:“里长是为了村子才这样做的,没有里长,就没有我们的今天!”
“村子村子,你们满口都是村子,为什么没人在意韩涉?你们杀了人!杀了一个人!那是一个人的命!”魏霁不知何来的勇气,他面对着牛大山竟然毫不畏惧。
“一个人的命是命,一个村子的命就不是命吗!”里长颤巍巍地走到屋檐下,对着魏霁说道,“村子要亡了,死他一个人,能够让一个村子活下来,活得更好,这难道不对吗?何况他的金子也不干净!小儿不要讲什么大道理,我且问你,换做你来选,你会如何做?”
魏霁哑口无言,一人之命与众人之命,若是让他来选,结果又会如何呢?
他忽然想起徐君的话。
“人生在世,面临选择的又岂是只有男女之情?”
有人注定要死,无论怎么选,都不是最好的结局,魏霁失落地垂下头。
姚无咎在屋顶后听得真切,她看准机会一跃而下,剑刃抵在里长颈间,冷声命令道:“放人,不然我就杀了他。”
姚无咎的出现惊住了所有人,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男人们的目光聚集在牛大山身上,这个平日里胆小的男人不知为何,俨然成为了众人的头目,他们等着牛大山来做决断。牛大山泄了气,要去解开魏霁身上的绳子,他不能让里长受到一点伤害。
“不能放!”里长大声呵斥。
姚无咎没想到这个老人如此决绝,手中的剑距离里长的脖子更近了些。
“不要伤害里长!”牛大山的言语中透着一丝慌乱,手中的动作也快了几分。
“牛大山!”里长焦急地喊道:“我是里长!听我的话!”
“不能放!”牛根子推开牛大山,掐住魏霁的喉咙。
“牛根子你干什么?村长在她手上!”
“我说不能放!”牛根子脖子上的青筋暴起,他个子不高,需要扬起头才能看到牛大山的双眼。
“你,杀了那只羊,我就放了他。”牛根子对姚无咎说道。他的手上愈发用力,魏霁呼吸困难,他对着姚无咎艰难地摇了摇头。
牛根子狞笑着重复刚才的话:“你去杀羊,我就放了他。”
“你就不怕我杀了这老头?”姚无咎问道。
“这小子对你来说很重要对不对?里长葬了牛大山他爹,他对牛大山重要,可对我不重要。里长年纪大了,早晚会死的,可我想活着。”
“牛根子!老子弄死你!”牛大山暴怒道。
“你少跟老子嚷嚷!”牛根子冲牛大山说到:“牛大山你是个什么东西,一没胆子二没脑子,也敢在这儿充个人?”
四个男人逼过来,正是刚才出言要为村子赴死的那些人。
“别过来,你们也想活下来多不对?只要那个娘们把羊杀了,我们都能活下来,里长不是要救村子吗?死他一个,大伙都能活。”牛根子威胁道。
男人们互相观望,竟是犹豫起来,其中三个男人慢慢退回到人群中,最后一个男人见状,也低头退了回去。
院子中静得出奇,只听到里长那低沉而急促的喘息声。
姚无咎感受到里长的颓然,这一刻,她发现剑后的老人原来已是那样的苍老。
人心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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