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里南海,长天一色,不见飞鸟,只有鱼飞。
明月悬挂,除海浪之声,只剩寂寥。
陆亭的身影,如沧海一粟,静立海空之上,手指掐动,口中轻唤,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几刻钟后,天空先有了反应,乌密布,月光隐没,天地暗淡无光,霎时,海面翻滚,一道高达百米的巨浪袭来,眼见那浪将要把陆亭卷入其中时,却突然定住,如一面冰墙般,连那浪中的鱼虾也一同停止了摆动。
片刻后,浪花从中无声而裂,一个巨龟缓缓爬来,一人一龟四目相对,陆亭缓缓开口道:“老龟,许久不见了。”
那龟硕大的眼珠一转,嘴一张一合,竟发出人声,虽然有些晦涩难懂,但依旧能听出它的大致意思,“真君,一别近百年,上回来,你还是一个做法卖物的道人模样,那这回呢?”
陆亭踏空而来,落于老龟的壳上,不用陆亭多说,老龟就驮着陆亭返回巨浪之中,裂缝合拢之时,巨浪下突现一个大小一致的漩涡,一瞬间,巨浪和一人一龟便被卷入漩涡的深渊之中。
海面也重归平静,月光重现,照着海面,一切如旧。
漩涡的深渊中,并非漆黑一片,隐隐有蓝光隐射着四周的不平静。
陆亭清理着老龟龟壳上附着的寄生物,“这回做个厨子,不过出师不利。”
老龟嘴中发出咯咯的声响,似是笑声,只是听着很阴森,“还是真君你这一生最为精彩。”
陆亭撬出一个藤壶,淡然道:“这一生就要到头了,就算精彩又哪来后人评说,说是精彩,只是你的羡慕罢了。”
老龟沉默一阵,问道:“真君,我何时才能出了个牢笼?”
陆亭把玩着手中的藤壶,看着老龟的脑袋道:“你害人太多,虽说那是意外导致,但大错酿成,只能接受惩罚,我放不了你走,毕竟那尊老不死的我也不能轻易去惹。”
老龟只能叹息一声,一路上老龟说得多,陆亭回得少,毕竟百年难见一个人,总想多说几句,虽然这都是哀怨已久,没人想听的苦水。
说话间,一人一龟终于落入深渊之底,深海之底有什么稀奇的 地方?除了那些或许能称之为鱼的东西怪点、丑点,时而出现一两个不曾见的巨怪之外,就是那面前的石礁之中有一扇人造的门,一扇连图案也没有的门。
此时,老龟任务已经完成,也明白什么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道理,好奇心会害死人的,所以,它转动庞大的身躯,背对陆亭,并在海中撕嚎一声,喝退那些还未开智的深海巨兽。
陆亭在老龟转过去后,手掌轻轻压在那石门像是钥匙孔的缺口处,股股灵气从手掌中涌出,灌入孔内,石门也因此剧烈震动,落下层层沙土。
眼见门将要打开之时,一道声音从天际而来,穿过千米的海水层,“不可为而为之,愚人也。”
声音传来之时,老龟四足与头缩回壳内,瑟瑟发抖,反观陆亭轻呵一声,冷笑道:“那你是圣人还是贤人呢?再说,这还轮不到你说话的份。”
“你,不够格。”陆亭一声音波从海底窜出,直射虚空之中。
遥远的一座无名青山上,有一处道观,名观山。
观只有前后两庭,残破而渺小,建于深山中,观中无香客,更无烟火之气。
观内有两个老道,一为师,一为徒,前些日子才多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道,是为徒孙,祖孙三代同堂,也算没断了传承。
陆亭的声音正是传入此地,道观前殿内,一个须白袍白干净整洁的老道正在给另一个不修边幅的黄衣老道和青衣宽大不合身的小道授课。
那观内前堂大殿内,没有供奉的神像,只有墙上写的一个大大的‘天’字,字前也无瓜果供奉,只有一柱点燃的香,香烟袅袅而升,像一根笔直的白线,但烟的尽头却汇聚在那‘天’的头顶,氤氲不散。
待陆亭传音而至时,只那黄衣老道愤然起身,将那传音震得湮灭,怒不可遏的正要开口时,那白衣老道拂尘一挥,将黄衣老道压回蒲团上,淡淡道:“由他去吧。”
黄衣老道还想争辩一下,却被白衣老道打断道:“静明啊,你这性子看来是抄再多的经文,面壁思再多的过也静不下来,为师罚你带言澈入世修行,什么时候能压住自己的戾气,什么时候才能返山。”
“啊?”静明老道士一声惊呼,“师父,静明要是走了,这山上就你一人啊,徒儿不放心,大不了我不去与他理论便是?”静明急忙抓住白衣老道的衣袖,像个知错的道童。
白衣老道无奈的看着静明道:“静明啊,你是当师父的人了,你这样怎么教得好言澈?”说着,看向旁边静坐看着经文,脸上毫无波澜的小道士。
“他小子懂什么,像个石头人一样,再说,不论我年纪几何,我始终都是师父的徒弟,师父啊,徒儿知道错了。”静明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撒娇,一个老人对着另一个老人撒娇,有些荒诞而滑稽。
“师公,我也觉得你的做法很对,物为人用,方为良物,为人师者,必先正其身,方能教书育人,此乃师德之本,如果师父连这都做不好,又如何有担当,又如何改正自己。”说话的正是看着经文,道号言澈的小倒是。
言澈小道士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如果师父教不得言澈,那言澈还是叫师公为师父吧,反正一直以来也是师公在教导我,以后师父就做我师兄吧。”
明镜手指狠狠弹在言澈的小脑袋瓜上,怒骂道:“你这是欺师灭祖知道吗。”
言澈委屈的憋着嘴道:“那你倒是教我啊。”
“行,老子一定会把你教成剑仙,比我还厉害的那种。”
言澈摇摇头道:“育人先育德,不是拳头大,就教得好,我要师父你教我做人的道理,师父,你可行?”
“行,怎么不行,老子定会把你教成我师父你师公一般的人间神仙,受人间千万人敬仰。”
“那,师父,我们收拾行李,即可出发。”言澈从蒲团上站立起来,轻轻拍打着有些褶皱的道袍。
“啊?这,是不是也太快了点?”明镜心下一冷,可怜巴巴的看着徒弟。
“打铁需趁热,走吧,我等你的脱胎换骨。”白衣老道扬扬拂尘,开怀而笑。
明镜崔头丧气的转身出殿,却不见言澈跟来,责怪道:“你不是说收拾行李吗?怎么还不走?”
“你去就行了,我这小胳膊小腿的,你还指望我给你搬行李?”言澈挥动着自己细小的手臂。
“你小子就不能有点尊师重道,尊老爱幼?”
“当初是谁把我骗到山上来的?又是谁说好吃好喝的招待我?还说山上鸟语花香,吃喝玩乐啥都有,可是呢,天天粗茶淡饭,还说鸟语花香,我每天都要被淋几坨鸟屎,花是多,可是花香呢,我闻到的只有鸟屎臭。”
言澈一口气说完,立马换口气又继续说道:“你说爱幼我承认,你从没让我挑过水,煮过饭,扫过地,除了每天起早贪黑上早晚课练身体,吃不好睡不好外,你对我还是很好了,但是你说我不尊老,我可不乐意了,我没给你端过洗脚水?没给你捶过背按过摩?没给你讲过故事?没给你做饭打过下手?没逗过你开心?”
言澈就像一只山雀般,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明镜哪敢再多说一句不是,只好吹胡子瞪眼,灰溜溜的去收拾行李了,临了,言澈的声音在后面传来:“别忘了带上我的书,那本小人书,不然晚上我可没故事讲给你听。”
明镜在远处摆摆手,表示听到了,见到如此,言澈才重新回了大殿,对着师公歉意的拱手道:“师公,我如果不唠叨,师父还不知道得拖多久下山呢。”
白衣老道哈哈大笑道:“你二人本就有一场师徒的缘分,所以也只有你能管住他,只是辛苦你了。”
言澈摇摇头,问道:“那师公你一个人在山上不孤单吗?”
白衣老道闻言微微一笑道:“万物皆有灵,谈何孤单?”
言澈点点头,又问道:“师公,刚才那声音是谁啊,我见师父不是很喜欢他。”
“他啊?”白衣老道沉思片刻道:“他啊,是一个可怜人,更是一个苦命的人。”
“可怜人?可师父刚才那模样恨不得生吞了他,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若是可怜人,就算师父在怎么嫉恶如仇,也不至于露出那样的表情。”
“那都是好几辈的事情了,日后你就会明白了,不过这事你也无需插手,那是他们两人的之间的恩怨,你师父若想更近一步,终究需要解开这个节的。”
“那他厉害吗?”
“很厉害。”
“比师公还厉害?”
“此刻他没我厉害,甚至不如世间的很多人,不过,等到那最后一天的时候,他于世间无敌。”
言澈不敢置信的望着白衣老道,质疑道:“无敌?天下第一?比师公还厉害的人物?真有那样的人?”
白衣老道拍着言澈的小脑袋道:“日后你见了他自然就明白了。”
“那还是不见了吧,我怕师父找他麻烦的时候反而自己吃苦头,毁了道心。”言澈眨眨眼睛,头直摇。
“哈哈,该面对的时候怎么也逃不掉,所以我才让你师父下山去,为的就是这个,此生不见,以后就再也无法相见了,你师父过不了这关,就不能继承我的衣钵,那才是毁了他的道心。”
白衣老道抚摸着言澈的发髻,“知道你师父为什么带你上山吗?”
言澈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请师公解惑。”
“因为你与那个他有缘,更与道有缘,你师父人老却心幼,总是意气用事,以后就辛苦你这当徒弟的了。”
他?那个可怜人?还有师公说话怎么像遗言一般,言澈有些不懂,更不解。
不过白衣老道也没再解释,望着观外四周的群山,摆摆手道:“去吧,你师父已经收拾好了。”
话音刚落,静明背着一大一小的两个包袱来到殿外,一番辞别,自然又是一番矫情,白衣老道望着念念不舍消失在道门外的徒子徒孙,有欣慰,也有遗憾。
独身一人,白衣老道褪去鹤发童颜的掩饰,一副满是沟壑的脸上写满了时间的沧桑,雪白的长发也变得灰白萎悴,脱去洁净的白色外袍后,里层的贴身衣物上满是垢秽。
白衣老道神色黯然,突感腋下又出新异样,手掌微颤的深入腋下,拿出时,已是满手的汗渍,鼻中也传入一丝臭味。
天人有五衰,五衰现,寿将至。
些许伤感浮在沧桑无力的脸上,白衣老道重新换了一身衣物,喃喃道:“给我的时间也不多了,我也该四处走走了,陆亭啊,人间欠你的太多了,所以我要为人间来给你还点债,希望这份礼物你能喜欢。”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他原名李知秋,道号一叶,一叶而知秋,是人间的仙人,其寿不知几何,人间尊称他道祖,他爱干净,可却遍体生污垢。
他自嘲一叶遮目,不知山,因为那山阻绝了他看天,所以他便在这座不知名的小山来建观观山,可惜道现在他都没把这座小山看透,所以他便看不见天。
那天不是这挂着悠悠白的天,而是那自己穷其一生都在找寻的天。
李知秋,知秋知秋,一叶而知秋,观山观,观山观山,自己已成横断人间三千年的巨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