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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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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5章 回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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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婚的第二天,正月十三早上,魏永信和向大妹一前一后走进了胡家大院。他们是来向胡三老爷和太太请安的。两人身世惨淡,理所当然便把胡三老爷和太太当成了爹娘。

    两人走到胡三老爷的房门外,跪在台阶上,先问安,然后磕了三个头。

    胡三老爷给了向大妹一个红包。太太也给了向大妹一个红包。向大妹被太太拉到偏房说话去了。胡三老爷让魏永信进了正房,并叫他坐下,魏永信没敢坐,只是恭恭敬敬的站着。

    “永信啊,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打你吗?”

    “知道,因为我杀了人。”

    “你还真聪明!”胡三老爷赞许的一烟竿轻轻拍在魏永信脑袋上,问:“你怎么知道我是为这事打你的?毕竟,这事都过去大半年了。”

    “我知道您一直为这事不痛快呢!”魏永信低下头,抿嘴笑道。

    “孩子,你是真聪明啊!”胡三老爷叹口气,板着脸问:“你这么聪明,为什么会犯这杀头的罪呢?”

    魏永信低着头没敢出声。他明白,胡三老爷不把他当自己人,是绝不会苦口婆心的跟他说这番话的。

    “想我胡家到胡家冲后的这十几代,出过秀才,出过进士,出过武举人,出过生意人,但就是没有出过奸人盗贼杀人犯。”胡三老爷抽口烟,语重心长的说:“知道为什么吗?那是因为,我胡家人明白一个道理:人啦,活的终究是个心安理得。——知道心安理得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就是白天吃饭吃的香,晚上睡觉睡的香。做错事了,这两样都不香。”魏永信挺直腰板,笃定的说。

    “那你告诉我,你连杀三人,这半年多来吃的香睡的香吗?”

    “他们都是恶人,所以我吃的香,睡的也香。”魏永信头仰的更高了。

    “你!你!你真是朽木不可雕的一个犟种!”胡三老爷冷不丁被魏永信呛得面红耳赤,嚯的站起身来,往门外走去,等走到门口,回头对魏永信说:“永信,你记住,你现在是有家的人了,你的一言一行,都关乎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不能胡来!”

    这话戳到了魏永信心中最柔软的那个地方,他心甘情愿的低下头来,诚恳的回道:“是,您的话,我记下了。”

    正月十五,既是元宵节,也是魏永信陪向大妹回娘家的日子。

    向大妹的娘家向姚岗,座落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油茶林中,农家,梯田,菜园,竹林,水塘……俱错落有致,与油茶林融为一体,如世外桃源一般。魏永信和向大妹到向姚岗的时候,已是下午时分。刚下过一场雪,地上覆了齐鞋深的白雪,村庄的房屋和树木中间,梯田上,水面上,不时飘过从烟囱上回落下来的缕缕炊烟。

    向大妹的娘家在村庄的尽头,一座馒头一样的土山的脚下,门前有一口半亩大的水塘,绕着水塘,是一片深绿色的覆了一层白雪的柑橘树。向大妹父母俱在,不到五十岁的年纪;向大妹兄妹三人,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一个弟弟,她是老二。

    哥哥早已成家,育有一双儿女,此时,嫂子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弟弟还小,尚未婚配。

    “爸,姆妈,我回来了!”向大妹走进堂屋,开口喊道。没有人应声。向大妹拉着魏永信的手往灶房里走,灶房中间烧了一堆火,全家人正围坐在火塘边包肉汤圆,有说有笑,热热闹闹的过元宵节。

    魏永信和向大妹的突然出现,让向家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愣了半晌。

    “爸,姆妈,我回来了!”向大妹见到全家人都在,瞬间迷住了双眼,声音哽咽的说道。

    “是,是大妹吧?”向大妹的母亲向陈氏向前走了两步,借着屋顶明瓦透下来的光线,虽觉得眼前的人,像自己被卖掉的女儿,可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试探着问道。

    “是我,姆妈,是我!”向大妹抽泣起来。

    “我苦命的孩子啊!”向陈氏一把抱住向大妹,嘴唇吻上她的额头,向大妹终于忍不住,和母亲抱头痛哭起来。

    过了许久,母女二人才被爸爸劝住,止住哭声。

    “你这是?是自己跑回来的吗?”向大妹的爸爸不放心的问。向大妹的爸爸中等个子,是个秃头,一溜稀疏的花白头发,围着中间闪闪发亮的头顶。

    “不是,爸,我嫁人了。”向大妹边擦眼泪,边回答,说着,突然想起什么,四处张望一下,紧走几步,把站在一旁的魏永信拉在明瓦透下的光线里,说:“这是我男人。”

    向大妹见魏永信有些拘谨,提醒道:“快叫爸!”

    “你们这次来是?”向大妹的爸爸充满戒备,他似乎并不担心这个被他卖掉的女儿,反而担心买家会来找他的麻烦。

    “爸,我们正月十二结婚了,我这是回娘家呢。”

    “好,好,结婚好,结婚好。”爸爸满脸的不自然,面颊上的肉抽搐了几下,讪笑着说。

    等魏永信在向大妹的介绍下打了一圈招呼,两人回答了向家人的一通问题,比如家在哪里啊,家中几口人啊,做什么行当啊……魏永信不卑不亢的一一回答清楚,向家人才放下心来,招呼两人坐下,一起包汤圆。

    一家人重新开始有说有笑,说的,都是村里的家长里短,和外面的奇闻趣事,对于向大妹被卖一事,绝口不提。仿佛,向大妹被卖这件事,只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罢了,就像是卖一筐鸡蛋,或者是卖一篮辣椒。没有忏悔,也没有一句交待的话。

    连向大妹一路唠叨的,和她感情最深的弟弟,也如陌生人一般,没有跟姐姐说一句话,最后,竟默默的离开了家,直到向大妹和魏永信两口子离开时,也没有再出现过。

    魏永信如坐针毡一般,因为,他感受到了深深的敌意和轻视。魏永信理解,毕竟,他和向大妹这对夫妻,于向家人来说,并不算是明媒正娶。确切的说,魏永信在向家人的眼里,只是向大妹这个货品的买家,算不得向家真正的女婿。并且,魏永信还是个贫穷的买家,在向家人的眼里,就更是一文不值了。

    于是,魏永信被冷落在了一旁。只有向大妹的哥哥向锦荣跟他交谈了几句,一问一答,两人不是同一路人,也便冷了场。

    对于魏永信来说,他又何尝不对向家人怀有深深的敌意和轻视呢?连自己女儿都敢卖的一家人,凭什么活得这么心安理得,如此开心的包汤圆呢?他们,和以贩卖人口为生的姚四爷,又有什么区别呢?

    更让魏永信难以忍受的是,向锦荣竟然悄悄的问他:“你买我妹妹花了多少钱?”

    魏永信本不想回答这个泯灭人性的问题,可还是下意识的回了句:“一百七十块光洋。”

    向锦荣听闻,嘬着牙连连叹气,无耻的说:“你知道我爸才卖多少吗?才卖了五十块光洋。早知道这样,就该直接卖给你!”

    向锦荣边说边在魏永信眼前晃动一只手,魏永信恨不得把那只毫无廉耻的手剁了喂狗。

    魏永信两口子在向家过了一夜,魏永信尽管万分的不自在,也不敢在向大妹面前发牢骚,只得强颜欢笑。加之他记下了胡三老爷对他说的那番话,一言一行,关乎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他开始试着约束自己的性子了。

    第二天,魏永信两人动身回胡家冲时,向家父亲、哥哥、嫂子只是说了几句客套话,站在屋檐下看他们渐行渐远。

    只有母亲向陈氏把他们送到村口。等到了村口,向陈氏还舍不得松开向大妹的手。见母亲欲言又止的样子,向大妹对魏永信说:“你在前面等我吧,我跟姆妈说几句话。”

    “不,不,永信,你别走,我说话,不背你。”向陈氏一把拉住魏永信,眼泪鼻涕便止不住的流出来,向母擤了擤鼻涕,抬起衣袖擦了把眼泪,继续说:“儿啊,妈对不住你啊,家里的事妈做不了主,不然,也不致于让你受这么大的罪啊。”

    向大妹端着母亲的肩,陪着流眼泪,连声说:“妈,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孩子,也是没办法,你是没看到当时的情景,他们拿着把砍刀在你哥腿上晃悠!三天时间,不把一百五十块光洋送过去,就要砍你哥的腿啊!你爸想尽了办法,也只凑到一百二十块光洋,再找别人开口,一听说是还赌债,死活也不肯借给我们。不然,也不至于落得个卖儿卖女的地步啊!”向陈氏又擤了把鼻涕,若有所思的说:“以前,只在戏里见过卖女儿,我是做梦也想不到,咱家有一天也会落到这个地步啊!”

    向大妹已泣不成声,把头埋在母亲的怀里,不停的抖瑟。

    母亲扶起向大妹的肩,说:“孩子,让妈欣慰的是,你现在总算是找到了一个好归宿。永信是个实心的孩子,把你交给他,我也就放心了。”

    说完,向陈氏拉住魏永信的手,说:“永信,我这苦命的女儿可就交给你了,好好待她,你就是妈的大恩人!”

    魏永信被岳母这一句掏心窝的话说得不知所措,只好愣愣的说:“妈,您放心,有我在,绝不会让大妹受苦的。”

    “你这话,妈相信!”向陈氏拍着魏永信的手,温情的望着魏永信的脸,慈爱的浅笑起来。

    向陈氏朝来时的方向回望一眼,从口袋中掏出个手帕包着的东西,塞在向大妹的手里,说:“孩子,你大喜的日子,娘家也没个人参加,委屈你了。妈这几年悄悄攒了点钱,偷偷上县城打了个金戒指,不值几个钱,样子也不好看,可这是妈的心意。打好了一直贴身保管,就指望着有一天我们娘俩缘份未断,还能再见上一面,让妈跟你说句赔罪的话,把这个交给你做个念想。总算是老天开眼,你自己回来了,也算是了了我这个心愿。”

    “妈,我不要,你自己留着,做个贴己吧!”

    向大妹想要推辞,却被魏永信几句话拦住了:“你就收着吧,你要不收,妈心里这个槛就永远过不去了。”

    “还是永信懂我的心思。”向陈氏抹着眼泪说。

    魏永信和向大妹走出去老远,向陈氏还站在村口呆呆的望着,像一块岩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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