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爹,公怒高烧一直不退,只怕,只怕……”
一个中年妇女坐在床前,伸手摸着床上一个十二岁孩子的额头,满面泪痕。房门处坐着的眼镜男子一言不发,忧心忡忡地看着床上的孩子。
此时,一十来岁的童仆走进来,“老爷、夫人,常医生到了。”
眼镜男子应了一声,起身走向会客厅。客厅里站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见眼镜男子出来,伸手和眼镜男子握了一下,“雷大夫,好久不见。”
眼镜男子道:“常医生,请坐,小池,奉茶。”
常医生将药箱放好,大大咧咧地坐下,脸上全是幸灾乐祸的表情, “雷大夫,你不是号称中医之最吗?怎么,也有求我的一天?嘿嘿,咋两代表中医西医争斗了十几年,从此以后,你总该承认我西医比中医好了吧!”
雷大夫脸如死灰,“犬子患病已久,全凭我祖上传下药方吊命,常大夫若是能治好犬子之病,雷某甘拜下风,从今而后不敢再与常医生争雄。”
常医生哈哈一笑,“难得你会开口认输,也罢,既然你肯认输,我就替你将他治好,嘿嘿,我倒要看看你儿子得的是什么疑难杂症。”
说完也不喝茶,起身往小孩病房里便走,被称为小池的童仆忙提上他的药箱跟在后头。
常大夫来到病床前,伸手摸了摸床上小孩的额头,然后打开药箱,拿出一支温度计放在小孩腋下。
这才回头对站在门边的雷大夫道:“你号称中医之最,怎么连小孩子的烧都退不了?”雷大夫不说话,一边的小池道:“可不是老爷退不了,少爷这病很是奇怪,今天就算退了烧,明天子时开始,又会发作。每天都是这样,早晨发烧,晚上退烧。”
常医生“喔”了一声,“因此你家老爷就让我来了,是不是想试试西药有没有效果?那为什么不早点叫我来?雷大夫,想必是你年要和我比斗,不愿意承认医术不如我,因此连自己儿子的死活都不顾了,嘿嘿,你还是人吗?”
小池瞪眼道:“奶奶的,你治病便治病,怎地教训起人来了?老爷是中医世家,祖祖辈辈都在行医,医术是何等高明,只是小主人得病很是奇怪,我看你也不见得能治好吧。要说大话,先治好了再说不迟。”
常医生拿出温度计查看,看着看着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喃喃地说:“常人发烧到这个度数,生体各项机能早就已经停止了,但是这孩子居然还有生命特征,难得呐。要么是你们平常给他吃补药吃得多,要么就是他天生体质异于常人。”
雷大夫摇摇头,“犬子自出生时起,就体弱多病,一直靠药物维持才长到八岁,哪有体质异于常人的说法。”
常医生拿出针筒,“我先给他打个退烧针,如果尚不见好转,建议你们将他移到医院进行住院治疗,当然你们得做好心理准备,毕竟他这种情况在整个西医史上都没有遇到过。实在不行,你们将他送到国外去试试,毕竟相比于国内,国外医疗技术更为发达。”
过了许久,床上孩子的烧果然退去,常大夫暗自得意,心想:终究还是我西药厉害。
雷大夫一家人却仍然忧心忡忡,因为他们知道儿子每日子时开始发烧,午时开始退烧,现在虽然还没到午时,但怎知道明日会不会复发。
常大夫道:“如果明日再发,你们将他送到医院来,我用最好的药物给他治疗。雷大夫,虽然咋们斗了十几年,可救死扶伤是我们医生的天职,所以在人命关天的大事上我是不会含糊的。”
雷大夫付给了常大夫诊断费,将他送走,随即便去了自己的药铺视察。雷大夫大名雷必廷,祖父是清廷御医,后来因为某些原因流落民间,一边行医一边开起了药铺,雷必廷从小跟着父亲行医,学了一手高明医术。又从父亲手里接过药铺,利用自己的经商头脑,扩大了药铺的规模,大大小小的药铺开了几十家,偌大一个永宁市的中医药行业已经被他的药铺垄断。
雷必廷来到市中心的药铺,药铺门口排起了长队,杨掌柜正忙着指挥下人抓药,忙得不亦乐乎。见雷必廷到来,忙放下手中的活过来请安。
雷必廷摆摆手,“今日进账如何?”
“回老爷,我们按照您的指示,买满三个大洋的药物就送礼品,这招果然奏效,许多老太太都争抢着来排队买药,老爷,您这招实在是高,小的初步算了一下,今日利润已近一千大洋。”
雷必廷闻言,暂时放下了心中的忧愁,微微笑道:“今天过后,活动照常进行,不过所有的药物价格要在原来的基础上提百分之三。另外,我上周去乡下出诊,识得一种奇花,这种花的花粉可以致病,而且具有传染性,你明日安排几个人去采集一些来,散播在市里,到时候就不愁咋们的药卖不出去了。”
“是,老爷英明,咋们药铺在老爷的指导下,一定日进斗金。”
“对了,克制这种花粉病毒的药物成本很高,你再派人联系生产药物的厂商,生产药物时参杂一些对人体无害的柴草,降低生产成本。”
“这,老爷,这样一来,咋们的成本降低了,那出售的价格是否也要调低。”
“不,不,出售的价格不能降低,反而要调高三个点,你想啊,人人都患上了这种病,咋们的药就成了必须品,而全市就咋们家有解花粉毒的药,若非如此,怎么能赚得了钱?”
“可小的还是担心,万一参杂了杂草的药治不了这病,岂不是糟糕?”
“放心好了,这种花粉只会让人头晕眼花,上吐下泻,却不会治死人。”
雷必廷说着从柜子里装了一口袋大洋,先去警察局里交了这个月的“治安维持费。”又去市长家里交了这个月的税。在永宁市里做生意,少不得官家的照顾。因此这些大洋算不上是白花。然后又去青龙帮交给帮主保护费,青龙帮的帮主和几个堂主正在喝酒,非得拉他一起喝。
时至半夜,才喝得醉醺醺的回家。
一跨进家门,便又开始忧心,首先便去看望躺在病床上的儿子,床上的孩子睁开眼睛,嘴唇干裂,喊了声爸爸。
现在子时已过,雷必廷便伸手去摸他的额头,烫的出奇,不出所料,儿子又发起了高烧。
雷夫人尚未歇息,从隔壁过来,“你回来了,怎样?”
雷必廷回头道:“放心吧,没什么大事,今天去杨掌柜那里传达了一下意思,进行下一步的销售计划,另外各方面都打点好了。”
床上的孩子艰难地翻过身体,身体哆嗦,“爸、妈我…我好冷。”
现在是八月天气,永宁市偏向南方,并不寒冷。孩子的身上盖了两三层被子,依然叫冷。夫妻二人面面相觑,两颗心已冰冷到了极点。雷夫人道:“孩子,别怕,妈妈这就叫人给你生炭火。”
随即吩咐下人去烧炭火,又与丈夫说起话来,“你说咋们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报应到孩子的头上来了?”
“你别瞎想了,孩子从小体弱,哪有什么报应?”
“早些年,咋们帮助爸妈争夺祖上留下的药铺,将二叔气得远走,那些计策是不是太过于毒辣了?另外,每每想到这几年我们为了扩大药店规模而做的那些事情,心里就觉得不安。”
“咋们又没害死过人,用的那些计策也不过是进行药物促销而已,你不要想七想八的,况且我作为医生,救活过多少人命,这些都是咋们积的德啊。二叔和咋爸妈争药铺,那是他们上一辈人的恩怨,和咋们关系不大。”
“可是,为什么咋们的公怒生下来就是这副病怏怏的模样,上天对咋们也太不公平了。”
说了一会儿话,下人将烧好的火盆端了进来。
“爸、妈,我…我不行了,头痛得厉害,身体也僵得厉害,你们…你们快将我杀死了吧!”
说罢在床上蜷缩翻滚,大声喊叫。
雷夫人眼泪滚滚落下,“孩子,孩子,别怕,妈妈在这儿呢,咋们立即就送你去医院。”
“我不要去医院,不要去,我宁愿死在家里。”
孩子歇斯底里的叫喊,疯狂的撕咬被单。
雷必廷见他情况有异,大声喝道:“小池,去拿我针灸箱来。”同时与雷夫人一个按头,一个压脚,将小孩紧紧按在床上,小孩身体瘦弱,力气却出奇的大。脚被压住腰在动,头被压住牙齿在动。崭新的床单被褥被他顷刻间咬成了碎片。
小池拿进针灸箱,主动接替雷必廷按住小孩的头部。雷必廷空出手,拿出几根长长的银针,看准小孩几处穴道扎了下去,小孩这才安静下来。
三人累得满头大汗,坐在床边喘气。
雷必廷看着被小孩撕咬破碎的床单被套,喃喃地说:“这孩子发疯一次比一次厉害,只怕是没救了。”
雷夫人道:“要不咋们请鬼巫天师来看看吧,若是孩子命该如此,咋们也是尽力了。”
童仆大名池尚浮,是十年前雷必廷下乡收集药材,在路边捡的一个弃婴。闻言好奇地问道:“夫人,鬼巫法师是谁?”
雷夫人自幼把他抚养长大,对他就像对自己的亲生孩子一般,说道:“鬼巫法师坐在我娘家王家镇西面的鬼巫山上,道行高声,医术通神,最主要的是他急人所难,常常救人于危难之间,王家镇、乃至咋们整个永宁市的人无不受过他的雨露恩德,你公怒哥的名字都是他给取的呢。”
“哦,咋们家与鬼巫法师还有这等缘分,这下可就好办了,咋们只需去请他来看一看就行了。”
雷夫人摇头,“小池,你不知道,鬼巫天师不是凡人,咋们怎么能轻易见到他?当年你公怒哥在王家镇他外婆家出生,出生的前后三天,王家镇鸡犬不宁、六畜不安,直闹得人心惶惶,以为有什么灾难降临。鬼巫天师得到消息,传下法旨,赐我儿之名为公怒,并且大做水路道场,王家镇才得以平安。当时杨家镇大部分分都见到了鬼巫天师的尊容,可惜我尚在坐月子未见到他老人家的真相,此后鬼巫天师便不再现身于人间,据说已经得道成仙。天师传得有十几个弟子,平常的灾祸病痛都由这些弟子解决,凡人想要见他一面是绝无可能了。”
池尚浮道:“他奶奶的,这鬼巫法师好大的架子,夫人放心,我这就去请他,他肯来便罢了,若是不肯来,我一把火烧烧掉他的臭道观。”
雷夫人怔怔地看着他,池尚浮虽只十岁,但身体高大魁梧,已经远远超过同龄孩子,而且前额突出,下巴尖锐,深邃的目光里隐约透露出一股杀气。
“小池啊,你在我家呆了十年,十年来,我一直隐瞒着你的身份,今天我将你生世给你说了吧。你是距离这里一百里外的老槐树村人,当年老爷去老槐树村收药材时,在回市里的路上发现了你,于是将你捡回来养大。从包裹你的襁褓中得知你的姓,你的生辰八字,以及你被丢弃的原因。”
雷夫人说着起身去房间,不一会儿拿出一块灰色布来,徐徐展开,布上用朱砂笔写有一段文字。雷家对池尚浮不薄,不但抚养他长到十岁,还送他去私塾里读书认字。因此灰布上的字他也认得,只见上面写道:“…年月日时,池家得子嗣,池公赐名尚浮。然则此子命格太硬,仅出生一月便克死父母叔伯八人,池氏家族视为不祥之物,遗弃之。”
池尚浮黯然,道:“原来我是个被家族遗弃的不祥之人,老爷、夫人肯收留我,那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池尚浮此生此世,纵然粉身碎骨,也要报答你们的养育大恩。”
雷夫人眉头紧锁,“眼下就有一件大事要你去办,却又怕委屈了你,唉,我真是心中不安。”
“夫人但有所命,小池赴汤蹈火,在所不息。”
“这…这……”
雷夫人支吾半晌,仍旧没将话说出口。雷必廷道:“小池,不满你说,我当年知道你是个不祥之物,之所以还要收养你,是有私心的。我老来得你公怒哥,本来欢喜不尽。谁知道他天生就患疾病,我家虽世代行医,却对此病束手无策。唉!看来老天爷是要让我雷家绝后了。”
雷必廷缓了口气,继续说:“鬼巫天师给我儿子赐名公怒,这才让他苟延残喘,活到一十二岁,若非如此,恐怕他刚出生就夭折了。我们收养你,教你读书认字,让你学会各项生活技能,把你当亲儿子对待,就是想等到公怒去世之后,让你下去陪他。我虽有万贯家产,这孩子却没享用过一分,唉!以后在下面有你照顾,他便不会孤单无助了。”
池尚浮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老爷,您…您是说等公怒哥去世之后,要把我活埋在公怒哥身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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