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的葬礼要办三天,期间停尸的灵堂里香火是不会断的。李七穿着孝服,跪坐在父亲的尸身边上,看着空中飘渺的烟气,脸上没有表情。
他原来是很喜欢香的,过年放炮仗老拿着打火机会冻手,爷爷就给他点一根香,他拿着香,把手藏在袖筒里,小心翼翼的去点炮仗。一点着就跑得远远的,捂住耳朵,手里的香一点点燃烧,细细的烟气在他头顶缭绕,然后随着炮仗的爆炸声散开。
李七现在不喜欢了。他以前也参加过葬礼,进过灵堂。那时他不理解灵堂里穿着“白衣服”的人为什么哭。现在他明白了,他不再是旁观者了,他也穿着“白衣服”跪在这里,只是他没有哭。他想哭的,但爷爷不让哭。
“男子汉,不能哭”爷爷说。
所以李七不哭,可他毕竟还是一个六岁的孩子,有时也会偷偷抹眼泪,抹完后继续呆着小脸,学着爷爷的样子,装作坚强。
“呼——”门帘被人掀开了,寒风吹的灵台上的烛火一阵摇曳。
李七回头看,是他二叔。
“来,二叔抱。”李儒伸手。
李七推开了李儒的手,
“不要,我要看着爸爸。”带着哭腔。
李儒一怔,抱起了李七,抱的紧紧的。
“唉……”
“哇——!”感受着李儒怀里的温暖,李七还是哭出来了,什么男子汉,什么坚强,他现在只是一个六岁的、失去父母的小孩。泪水决堤就再也止不住了。
“二……二叔,小七已经没……没有妈妈了,现在爸……爸爸又走了,呜呜呜……小七好想爸爸妈妈,呜呜……”李七抽噎着。
“还有二叔在,以后二叔就是你爸爸了。好不好?”李儒摸着李七的小脑袋。
李儒在诛杀祝融的行动中受了重伤,此生不能再生育,那年他二十三岁。他一直渴望有个子嗣,李七是李家第四十二代的独苗,李儒自然把所有的关爱都给了他。
“嗯!”李七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其实他不想的,但是他不想让二叔伤心,就答应了下来。院子里人很多,有些女性双眼已经泛红了。
“好啦,爸爸该下葬了,走吧。”李儒拍了拍李七的后背。
“二叔,放我下来,我要走着,陪着爸爸。”李七抹了几把眼泪,稍稍擦了一下脸上的泪痕,认真的说。
李儒定定的看着李七,只觉得和李瞿太像了。
“好。”李儒把侄子放了下来。
“呼——!”烛火又是一阵摇曳。
抬棺人掀起门帘进来了。李七看着他们把爸爸的尸身装进那口水晶棺材;看着他们合上棺盖;看着二叔走到棺前;看着二叔的嘴一张一合,念出怪异的咒语;看着二叔结出咒印,金光闪烁;看着棺材在金光照耀下渐渐变色;看着父亲安详的脸慢慢被掩盖,他知道,爸爸回不来了。
他还是哭了,没有声音,只有泪珠连成的一条水线,在他的小脸上奔涌。
“起棺——!”抬棺人头领喊着。
“嘿吆!”抬棺人们一起发力,棺材一点点离开地面。
唢呐吹响,吹手走在最前面,边走边吹,凄凉高亢的唢呐声敲打着每一个人的灵魂。抬棺人跟着吹手,亲朋好友跟着抬棺人,慢慢向山顶的李家祖坟走去,没人出声,只有唢呐声在山梁上回荡,把整个村庄都笼罩在悲伤里。
李家祖坟。
唢呐依旧在响,男人的棺椁缓缓沉入坟坑,李七看着装着父亲的棺材一寸一寸的下沉,直至被翻上来的新土遮光了全部。
那块石碑好像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变得那么暗淡。李儒怔怔的盯着那块石碑,看着上面的四个字,他不去看父亲,因为他知道父亲也在看。李儒心里想:“你也在悲伤吗?那你可能真的很悲伤了吧,每死一个人都悲伤一次,你还没有麻木,真好。”
李怀奇也在看,他想起了和儿子最后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儿子那时说的话,好像还在他耳边回想响,“父亲,李家做的已经够多了……”李怀奇好像陷入了思考,他在思考什么?是在思考为了这四个字死那么多人,是否值得,是在思考,为了这四个字李家快要绝后了,是否值得?也许吧,可能他真的在思考这些吧,他也可能在思考让不让孙子继续走他们的路。
“棺椁入坑,亲属洒土,”抬棺人领头高喊一声。李怀奇被惊醒了,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他整整衣服,走向坟坑。儿子的棺材已经进了墓窑,看不见了,他拿起旁边的铁锹洒了一锹土,最后看了一眼,转身走向了李儒。
李儒看见父亲向他走来,他知道该自己为这个弟弟撒土了。李儒撒了一锹土,神色复杂的看着坟坑。他和李瞿是李家第四十一代最出色的两位弟子,本来应该是他成为先生的,但很可惜,他掌握不了《剑》。
李家必修三术,《术》《法》《剑》。见过李儒的人都说他有书生气质,所以可能他注定不适合挥剑吧。他也曾和李瞿争过,最后他还是失败了。李瞿确实比他优秀,他输的也不冤,但在他心里难免有那么点芥蒂,但现在李瞿已经走了,所有的事都归于平静。
他撒下的那锹土,不只埋藏了李瞿,还有他的过去。他终究放下了他所有的芥蒂,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李七的身上,他觉得他这个侄子将来一定是人中龙凤。他已经老了,不想再去争了。他用力的把铁锹插在土里,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转身走到了父亲旁边。
轮到李七了,他慢慢的走向那个坟坑,有些恐惧,一想到父亲从此就不在了,他就止不住的害怕。他终究走到了坑边,父亲的棺材已经看不见了。他看了很久,然后才慢慢的拿起铁锹,用力的铲了一锹土,撒了出去。小土块覆盖在爷爷和二叔洒的土堆上,李家两代人埋藏了一代人。
李家第四十一代先生就此逝去,第四十二代先生才6岁。那东面谁来守呢?可能是李家第四十代先生,也可能是李家大儒,也可能是其他人。这可能就要看李怀奇怎么决定了吧。
谢玉莹也上去洒了一锹土,这个母亲在转身的那一刻终于崩溃了。她扑进了李怀奇的怀里,轻轻抽泣,她的儿子不在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谁能知道呢?又有谁能明白这种深入骨髓的痛呢?都要自己受着啊。
前来参加葬礼的宾客一个一个都上去洒了土,大家都在埋葬李瞿。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李瞿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李家是干什么的。他们只知道老李头的儿子死了,老李头白发人送黑发人。李瞿的父亲,母亲,儿子,二哥静静的站着,看着略带湿气的土将坟坑一点点填满,又渐渐的堆积成一个小坟包。李瞿就在里面,那里面埋藏着的是一个儿子,也是一个父亲,也是一位救世者。
坟终究是埋好了,丧棒插上,纸钱点着。火势很大,但却没有一丝温暖,至少李七感觉不到。李七突然感觉有些乏力,眼皮好重啊,然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隐约间他听到了爷爷的惊呼声。
远处的山岗上,黄海看到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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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七已经昏迷一天了,李怀奇就这样守着,米水未进。李儒和谢玉莹来劝了几次了,他也不理。晚上,月光洒进窗户,照在他的脸上,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动不动。李七其实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一时气急攻心晕过去了而已,但是李儒知道父亲在想别的事。比如李七走哪条路,比如东面应该由谁去守。
洒在李怀奇脸上的月光变成了日光,有些刺眼。他这才惊觉自己竟想了一夜,不禁有些感叹,人老了就那么优柔寡断。
李儒掀起门帘和寒风一起走了进来,
“四叔,白家和黄家来人了,在房里。”
“知道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李怀奇知道躲不掉的。
出了这个门,他就代表着李家,李家不只有三代四人,还有一大批附庸,他们的利益还在等着李怀奇维护。
所以这一仗,李怀奇不能输。
此时李家房里一片吵闹。白家来的人叫白芷,是白家第四十一代的天骄。黄家来的人叫黄恒,黄海的表哥,黄家第41代的中流砥柱。监察司也来人了,黄海,监察司主任。
三方人在房里吵得不可开交,东面的富庶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谁都想啃一下这块肥肉,以前碍于李瞿的存在,大家都不敢张口,现在李瞿不在了,豺狼也就露出了獠牙。
“东方自然要我白家来守,白家第四十一代有几个小年轻还不错,实力还可以,再者,我家白园老祖宗愿意出面,这东面若是交由我,白家,可保无忧!”这白芷也是个急性子的人,一上来就放大招。
黄恒一笑,
“你白家有老祖宗出面,我黄家就没有吗?而且你白家那几个年轻小辈在我看来似乎都不怎么样。”
“你什么意思?!”
“呵呵,没什么意思,懂的都懂。”这黄恒也是个老懂帝了。
“你是想试试我白家的剑利不利吗?”白芷说话已经带着威胁了。
“别人怕我可不会怕。”黄恒依旧一副轻蔑笑容。
“你!”
“别吵了,吵什么吵!当我李怀奇不存在吗?还是说你们都想试试我老头子的术?”
三人脸色都一变,看向门口。有些人哪怕老了,余威犹在。
就像那落日,虽已西沉,但那余晖仍旧照耀着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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