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大寒,征鸟厉,水泽坚,衣裳薄复厚。
正值酉末,天穹黑,大地白,小城烟火袅。
苍茫飞雪满人间,染白了洛间城外的千山万岭,冰封了绕城而过的蜿蜒洛水,覆盖了小城内外的青砖黛瓦,又化作屋檐下倒挂的冰凌,映得灯火明灭不息。
天寒夜深,本该蜷在布衾里,窝在火炕上度过漫漫长夜。
小城主街,一尺厚的积雪上,布满深浅不一的大小脚印。
“日冥戌初,洛小爷至。”
卖货郎吴财眯着眼,将纸条凑到眼前,又仔细看这八个字,猜不出洛小爷是谁,只好将它塞回门缝里。
“这天可真够冷的,怕不是要冻死人咧。”
他站起来嘟囔一句,便有寒风涌入喉咙,让他不禁呛了一下,把“最惨是迷路”这话咽下去。
吴财暗自庆幸,在躲避风雪的洞穴尽头,有泥泞山路通向这座陌生小城。他本想找户人家借宿,可连续寻了五六户,皆是屋内无灯火,也无人开门,除了掉在门缝的纸条。
他呵了口气,蓦然发现积雪上连串的脚印。脚印从各家门前出现,往同一方向去,尚未被残雪覆盖痕迹。
这大冷天的,他们不在家里待着,还能去哪里?
莫非,是因为洛小爷?
吴财寻思片刻,仗着常年行山涉水的经验,又曾学得几手防身功夫,决意去探个究竟,好歹也要找个落脚地。
他裹紧了破棉袄,一肩挑起两个箩筐,踩着蓬松积雪,顺着脚印方向,走了约莫一刻钟,停在了脚印消失的地方,抬头看到牌匾上的大字和旁边飘摇的酒旗。
洛间客栈?
隔着厚重木门和挡风帘布,吴财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但能听到隐约的人声,便想进去看能否借住一宿。
“爷爷,咱们到啦,那洛小爷啥时候到?”
“放心,洛小爷很守信的,戌时保准到。”
身后有人语响,吴财下意识转身,那肩上箩筐一晃,差点碰到了来人,慌得他连忙稳住扁担,抬头才看清是一老一少。
那老人白发如雪,拄着一根藤木拐杖,而小女童戴着顶白毡帽,几乎裹住红彤彤脸蛋,小手拉着老人的旧棉袍,正眨着大眼睛看着吴财。
吴财忙放下扁担,学着文人模样,拱手致歉道:“老人家,没吓着您吧?”
老人眯着眼,打量了他几眼,摆手道:“无妨,听你的口音,是外地人?”
“正是。”吴财自报姓名后,又简单讲了因风雪迷路,误入小城后,想找地投宿,却没人开门的事,便顺着脚印寻到这里。
“不是没人开门,是都不在家,来看洛小爷咧。”回答的是小女童,她正好奇瞅着箩筐里的酥糖。
吴财疑惑不已,这洛小爷究竟是谁,竟让全城老小冒着严寒来瞧他。正当他想继续打探时,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厚重帘布随之被掀开。
“洛小爷,你今天早到了吧。”话音未落,一个裹着厚狐裘的粗肥汉子,手里捧着一个暖手炉,出现在三人眼前。
“哟,我还以为洛小爷,原来是老城官和小福妞。”粗肥汉子说话间瞅见吴财,疑惑道,“这位是?”
老城官打了个眼色,笑道:“胖掌柜,这是外地来的客人,今夜打算投宿在这,还不快来招待。”
待得吴财又介绍一遍,胖掌柜已唤来小二上前招呼,并把暖手炉塞在小福妞手里,自己则搀扶着老城官,穿过帘布进了堂内,高声喊道:“老城官来了!”
“老城官,您也来啦!”
偌大的客栈大堂内,七十余张方桌旁,或坐或站挤满了五百余名城中居民。那皆是向老人问好的热烈声响,让刚坐下的吴财吓了一跳,心中更是疑惑。
老城官右手拄着拐杖,左手半举虚压,微笑示意众人入座,而他穿过拥挤人群,恰好坐在吴财对面。
吴财环顾四周,只见除了一名中年黑衣书生靠墙独自酌酒外,居民皆是好奇地打量自己,隐约传来细声讨论。
吴财不禁警惕起来,暗地里握着扁担不放,连小二刚端上来的白米饭、清蒸鱼和一壶酒,都不敢贸然地品尝,尽管他早已饥肠辘辘。
老城官见状,给吴财倒了杯酒,解释道:“莫慌,他们都是城中百姓,今夜都是来此听说书的。”
“说书?听谁说书?”
吴财暗松口气,悄悄放下扁担,喝了口酒,暖和了身子,忍不住问道。
“那自然是洛小爷。”小福妞舔着他进门刚送的酥糖,边吃边道,“洛小爷讲故事,可好听咧。”
吴财恍然大悟,原来那纸条上的洛小爷,就是个说书人。听这名字,想来也不年轻了吧。
看来,小城居于荒郊野岭,居民没见过世面,才会对说书充满好奇。但一个小城说书人,能有什么本事呢?这又不是帝都里的瓦肆勾栏,有着满腹故事的说书先生坐阵。
吴财暗自摇头,不以为然,看着大堂中央的丈宽木质台子,上面摆着一张盖着红绸布的长木桌,想来就是说书的地方。
满城风雪至,等一说书人。
戌时刚至,早已在门外的胖掌柜,高兴喊道:
“洛小爷来了!”
大堂内顿时喧嚣轰动,正吃着饭的吴财忙抬头,待得看清那人的模样,愣得筷子哐当掉在地上。
那人身穿白袍长衫,裹住单薄身躯,以桃木簪束住黑发,露出白哲脸色,五官长得清秀端正,尚有稚嫩残存,而双眸尤其明亮,恍若星辰镶嵌。
少年如约至,风雪落满肩。
“一个少年?”吴财惊讶道,“那为何叫洛小爷?”
老城官抚须道:“洛小爷说,说书人多是半老先生,他怕年纪太小不服众,便让我们叫一声小爷。这孩子人挺好,故事讲得不错,我们便遂他意罢了。”
言谈间,少年已和居民打过招呼,登上木质台子,瞥了眼独酌的书生,又向老城官问好,待看到陌生的吴财,只是稍微点头,便开始准备说书。
吴财愈发好奇,捡起筷子后,连饭也不吃了,只想看看这少年究竟有何本事。
须臾,那少年揉两下眉心,一捋长衫,拱手抱拳,恍若初见,道:
“诸位好,在下洛叶,洛神的洛,叶子的叶,人称洛小爷。”
“洛小爷好!”
满场欢呼,皆做回应,小福妞露出些许痴迷,连酥糖也顾不得吃。
吴财低声道:“这洛神是谁?莫不是哪个神仙?”
老城官难得摇头,感慨道:“这孩子总说洛神是她娘,其实我们都知道,这孩子是老庙祝从洛水里捡回来,吃着百家饭长大的,不过大家都挺喜欢他。”
原来是个弃儿。
吴财愈发肯定,这少年腹中并无多少故事,居民见他可怜才宠溺他,还冒着风雪来捧场罢了。
当是时,说书人洛叶右手一扬白纸扇,左手醒木一拍,朗声道:
“原文再续,上回讲到唐长老师徒历经第八十难,凌渡上脱了凡胎,功成行满见着如来。书接上回,咱们今天就讲这最后一难,尊者阻拦空得天书,五圣证心道行圆满。”
吴财觉得奇怪,这是什么故事?帝都里的说书先生都没有吧,便打算先听一段。
在众人凝神倾听中,少年声音低沉诱人,右手偶尔轻摇白纸扇,左手时而轻拍黑醒木,举手低眉吐音间,将西游故事娓娓道来。
一人一桌,一扇一木,道古论今,足矣。
良久,吴财听着这瑰丽故事,心中跌宕起伏,愈发震撼不已,再无半点轻视。
这故事,不仅连走南闯北的他闻所未闻,其中所涉及的神仙鬼怪,更是让他听得心向往之,不禁想起世人所言的神仙。
这人间,当真有神仙?
“这正是,经传天下恩光,五圣高居不二门。”
啪!
正当吴财思索间,只听得醒木一响,洛叶一捋长衫,拱手道:
“此书已然道尽,再无下回分解。”
满场皆寂,余味无穷。
“后来呢?”吴财正听入迷,猛然站起急问。
“什么后来?”洛叶揉着眉心,反问道。
“那猴子,后来怎样了?”
“没有后来了。既已修得圣佛身,世间再无孙猴子。”
洛叶言罢,沉默收好纸扇,将醒木放入怀中,对着众人拱手后,收了胖掌柜的说书钱,转身挤过人群,往门外走去。
临出门前,洛叶愣住不动,众人看着不语。
蓦然,洛叶转身,双眸含泪,鞠躬诚道:
“承蒙照顾,洛叶此生,感激不尽。”
说书人已去,吴财看到众人情绪各异,虽疑惑也不敢多打听,便在小二带领下,挑起箩筐,若有所思地回了厢房。
胖掌柜看着吴财离开,走到老城官身旁,低声道:“这人打算怎么处置?”
老城官眯着浊眼,失神看着空荡荡的台子,道:“这里的事,不足为外人道也。明日让他出城,也让他忘了此事吧。”
“那,洛叶这孩子呢?”
老城官长叹一声,道:“我们做了选择,他也做了选择。”
胖掌柜沉默点头,搀着老城官走出门外,看着满地积雪倒映寥落灯火,一时不知往何方。
门外风雪散,再无说书人。
半个时辰后,洛叶已站在小城外洛水边,看着先到一步的中年书生。
洛叶揣紧兜里的钱袋,上前数步,长舒口气,道:“我赚够钱了。”
“啥时候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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