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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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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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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云卿终于回家了。

    和她之前预想的一样,情感的洪流一旦打开宣泄的闸门,便不亚于一场山洪爆发。其强烈程度与积压的时间有关。所不同的是它不像山洪那样具有破坏性,而是能慰藉饱受离之苦的心。

    父亲用他唯一能发出的呜呜声和扭曲的表情表达了对她的思念。起初,她还有些不适应。总觉得眼前的父亲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

    不仅是父亲,似乎家里的一切都与她记忆里的不一样了。她不知道究竟是记忆出了问题还是她自己出了问题,好像心里面长了草,不知不觉地就冒出来干扰她,使她无法完全地、纯粹地投入到与家人的相聚中。

    而与弟弟云铭的相见则是另一番景象。

    她去年离家时,弟弟云铭还被扣在赌场里。被赎回来之后,才知道夫人死了、父亲瘫痪了,姐姐也被他的生母卖走了。云铭无法承受这么多残酷的事实,认为一切的灾难和不幸都是他和他的生母造成的。

    所以回到家以后,他就把自己封闭了。他不再见任何人,也不许任何人来打扰他,尤其是他的生母王姨娘。

    他不能看见王姨娘,甚至不能听到她的声音,否则他就像见到鬼魂似疯狂躲避。他先声嘶力竭地嚎叫,然后开始自残,无论王姨娘怎样苦苦哀求,都无法使他平静下来,直到她离开为止。

    除了周管家以外,云铭也不和任何人说话,包括他的父亲。他每天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除了给他送饭的人以外,任何人都不能进他的房间。他还让人把房间里所有的窗户都用木条封上了。

    因为他说:“害怕外面的亮光”。

    当得知姐姐回来的消息后,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房间里出来的。他跪在苏云卿面前,紧紧抱着她的双腿,把脸埋进姐姐的身上里,开始号啕大哭。

    这是家里出事以后,他第一次毫无顾忌、毫不掩饰地痛哭。他把这一年的悔恨、痛苦、委屈、压抑全部融入到哭声里释放了出来。凄惨的哀嚎声响彻了整个府宅,也回荡在每一个角落里,直听得人身上发冷、心里打颤。

    捧着弟弟稚气未脱的脸,看着被痛苦折磨得几近扭曲的面容,苏云卿的心好似刀绞一般。

    虽然自己的心已经千疮百孔了,但她还是得强装出一副笑脸,现在在这个家里,她是唯一健全的人,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健全的。

    苏云卿努力地模仿着母亲当年的样子,开始操持起家务来。她尽量让自己说话的声音大一些,再大一些。故意让佣人们把家里弄得叮当作响。

    因为不知道过年都需要准备什么东西,她只好找来了一个上了年纪的仆人,向她询问。

    此时的周管家并不在府里,所以不能她料理这些事务。

    周管家在她回来后的第二天就出门了。他去找玉祥了,希望能把玉祥接到这里来过年。苏云卿眼巴巴地盼着他能把玉祥接回来。

    在离过年只剩一天的时候,周管家回来了。不过他是一个人回来的。从他垂头丧气的表情上苏云卿明白了一切。她没有询问原因,也没有去安慰周管家,只默默地转过身,擦掉了眼角处的眼泪。

    白天大部分时间里,苏云卿都陪在父亲身边。或是看书、或画画。她知道父亲只要看到她就会平静,否则便焦燥不安。

    但是很多时候,她又常常忘记父亲的存在,想起自己的心事来。她两眼呆呆地望着窗外,任思绪飘向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想起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她想起了隆昌,想起了那间经常弥漫着花香的房间;她想起了卢府,想起了每天都要穿过的卢府的大厅和进出的门槛;她想了和善的王掌柜、想起了老成持重的齐掌柜、想起了对她越来越好的福管家。她还有陆鸿翔、杨奕、还有兴儿

    但是让她想念最多的还是卢盛文。他那张充满情怀的面孔;时而急切、时而沉稳的眼神;还有他那富有磁性的声音。

    当这些记忆来袭时,它们就像许多只欢快的鸟儿略过她的头顶,可当她想抓住它们时,它们就惊飞四散,只剩下散落的片片羽毛。

    直到这时苏云卿才意识到:自己对另一个地方的思念一点都不亚于曾经对家的思念。

    苏云卿每天都在筋疲力尽时才敢回房休息。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倒头睡去;也只有这样,才能减少她一个人独处的时间,使她不去想那群人、那个地方。

    偶尔,她会趁着父亲和弟弟午睡的时候在花园里走走。她穿过昔日里回荡着笑声的游廊;她矗立在曾经留下她倩影的小桥上;她走过池塘边尚未发芽的柳树;她坐在曾经飘着桂花香味的六角亭里;她站在那棵熟悉的大杨树下仰望天空;她抚摸着不知玩过多少次的秋千。她追忆过去的时光,她寻找当年的影子,她想找回从前那个“蹴罢秋千,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自己。

    然而,无论她渴望回到从前的愿望多么强烈、无论她想找回过去时光的心情多么迫切,她都无法实现了。

    现在,在她曾经的过去和未来的希望之间,横亘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障碍——一具尸体。它像一道巨大的鸿沟挡在那里,挡住了她所有前进的道路、也挡住了后退的出路。

    自从那次死里逃生之后,她就再也不敢轻意想到死了。她的脑子里时常闪现出“火湖”的恐怖场面。

    “难道人死了以后,真的要去到那个可怕的地方吗?”她时常在心里问自己。

    “可那些人明明都是犯了罪的啊?我跟他们不一样啊!我只是一个受害者。”

    “还有她,别放她走……”王武良的声音和那张被火烧得残缺的脸又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不,我和他们不一样。”苏云卿分辨道。

    “你这不是在惩罚恶人,你这是在毁灭自己”玉祥的话在她耳边响了起来。

    苏云卿有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小姐,镇州府来人了。”月说的声音打断了苏云卿的思绪。

    “镇州府?”苏云卿重复了一遍。

    “是,就在大门外面等着呢。”月儿答道。

    苏云卿吃了一惊,然后站起身就往外跑。当她揣着那颗咚咚乱撞的心快要跑到大门口时,突然又停住了。她发现心跳得实在太厉害了,仿佛要冲破胸膛。她不得不把手按在胸口上,强迫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并不管用,她的心依然跳得厉害。于是她想转身回去,随便让个人出去迎接,只要不是她就行。

    正在这时,守门的仆人看到了她。

    “小姐,那个人自称是个管家。说是奉了他家主人之命特地过来探望您的。”

    苏云卿前一秒还剧烈跳动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随即被一股巨大的失望淹没了。即将沸腾的血液也在瞬间降到了冰点。

    福管家进来后都说了什么,她几乎一个字都没有听清。只坐在一旁机械地应和着。

    “这是少爷给您的新年礼物。”福管家临走进将一个红绸子裹的小包交到她手里。

    “少爷还问您什么时候回去?他也好提前做个准备。”

    苏云卿低下了头。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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