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的九龙山还是显得很苍老,绕山而过的九龙河围脖一样的给它保暖,山脚的蓝色野花和鹅黄色的草叶也没衬托出它有多精神。
破庙前发生的事传遍了梦县城的各个角落,有些人高兴,有些人伤心。人们更多的是在议论那个住在破庙里的少年,竟然有这么凶残的一面,虽然平时说话难懂了一点,但样貌却怎么都不像凶恶的人。他们想不通,也懒得再去深究,毕竟他也算是为本地做了件好事。随着时间的发酵,事情在坊间也被越传越离奇,短短的两天时间里就演变成了三个不同的版本,讲述者都踮起脚仰着脖子,吐沫横飞的样子好像亲历者一样,有人提出质疑,却被骂作是居心叵测,清醒的人反倒成了另类。
事情渐渐超出了可控范围,县武装部民兵保安队以迅疾的方式镇压四起的谣言。官方越是这样做,民间的传说越凌厉,最后大家一致人为最后一个版本才是真的。就是那个破庙里原本供奉的龙王现出了真身,惩罚这群破坏他老人家庙宇的恶徒。要不是民兵保安队还在四处巡游,那些天天拿着纸钱在附近转悠的人恨不得现在就能在破庙前点香火,祈求老龙王的庇护…
以那个高个子为首的八人全部被送进了县医院,这辈子基本告别了自行车。副县长兼县医院的院长看着躺在病床上要死要活的孩子,脑壳里首先想到的就是动用一切关系,从速、从重式的复仇,他从没反思过自己和家庭的教育方式。与副县长对立的代理县长大人可高兴坏了,他甚至都在想办法筹措资金去修缮这处神邸以应民声。事实上,他已经派秘书找到了丁叔伯,让县中学的学生先以自愿捐款的形式,募集物资。代理县长的大秘书委婉地转达了来意,丁老头看着这位“特派员”半天没说话,他摆了摆手捂着发胀的脑壳离开学校,好像要把刚才一不小心钻入脑仁的荒唐转述给挤出去。走到哪都能听到绯论,真真是不得安宁。
丁老头先是来到江边,看着斜躺在岸边被水流冲撞到分家的破竹筏,背着双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民兵组成的巡逻队看到丁老头从河边向这里走来,也不阻止。谁都不愿意惹这位几次下放到地方的臭脾气老头,虽说教书匠没什么地位,可好歹人家还是县中学的校长,谁家亲邻还没个上学的娃。基于这两方面的考虑,巡逻队远远地绕开了他,连招呼都不想打。
丁老头也懒得理这帮不学无术的散汉,嘴里“哼”了一声,算是对他们的评价。他站在破庙前好久,终于说服自己进去。一年多来,他还是第一次踏进“屋子”,看着半边漏雨的屋顶,和斜阳照射的破木板搭成的简易床铺,眼角动了动。
那次离开之后,他觉得自己很了解那位少年,无非是“特殊运动里”众多不幸家庭中的又一员,连被贴的标签他都能大致猜得到。
丁老头发现自己错了,错的离谱。他可能根本就没看清过那个少年,尽管他的年龄只有十多岁。他捡起床铺上的一根稻草,在墙角快要熄灭的火堆里引燃,靠近嘴巴里的烟卷。木板床上,他用手抚摸着跟他肤色相同粗糙的纹理,摸到了异样。木板风干炸裂的缝隙中有一张发黄卷起的纸页,取出,对着房顶漏光的地方查看:
《檄》
闭暗室,轩漏虚华隐笑。愤而离案复起,触及力掩之情,崩泄。目瞋,不劳思抑,授心所致,透指溢无所伏。
倚窗鸣,痛责无用,面绝永隔。夕美同欢,共情,萦绕不绝…不绝更绝!
时幼,久缀大父周身戏耍,或拥膝而席,或绕臂而眠…甚时,夺饮锡壶醉舞,赖者常无理请私,亦从…
恍昔疾悲泣,反复无厌…黑袍可恨,强加白衣更恶。
大父教授莫不敢忘,所为思虑称之,所行必究明光。不怯生事,亦切不为祸!愿大父翻查,繁察…
椒游荡千里,孤魂野魄摇曳异乡。然他乡为客,魄不得岸,魂亦无眠,而乡亦无所栖。
唯跪拜乞襄…亦为无可为而怮…
丁老头捏着纸片的手颤抖,连叼着的烟卷都在附和节奏。他火急火燎的赶往家中,生怕背后有龙王追他要回“物资”。顾不上歇息,他打开了后院里藏书的矮房。
屋里,“书桌上”的煤油灯芯发出轻微炸裂声,和急速翻书声。终于,他疲惫地向后倚靠,椅背摩擦放书的木板发出“吱呀”的声响,在安静的房间里刺耳。
许久,他起身找来纸张,又在角落翻出了满是灰尘的墨块,兑水,研磨,轻蘸…
《蛟》
蛟,未进化成龙时的早期形态。它能开山辟路,引山洪崩泄,只为入江,又搅激流江水倒灌,为祸四方引天地变色,是为走蛟。
蛟入海,皮已蜕,新甲未生,龙门前以肉身抗天劫不殆,首出双角,身生四肢,鳞甲鲜亮,以威严之姿,翱苍凉九天,是为化龙。
丁老头写完看也不看,吹熄了油灯。今天是他这些年在“书房”里坐过最踏实的一次,久违的亲切还是被一个年龄差距几乎是五倍的年轻人给唤醒的。
“一旦擦肩,此后恐怕再也不会得见…”黑暗里闪起火光,引燃烟草,喃喃自语:“你这个臭小子”
胡椒带着小书凉走了,这地方容不下他,就像丁老头临走时站在庙门口时说的,这里的庙太小。
小书凉骑在胡椒的肩膀上,看什么都好奇,他揪着胡椒的头发问:“哥哥,哩为什么给他们东西?是哩讲那个能换吃的!”
“我做错了事,那两根金条算是补偿!”胡椒心情沉重。
“他们先欺负哩的,我都看…”书凉说漏了嘴。
“你都看见好几次了对吧?别不承认…你以为老子聋么?”胡椒挠了挠头:“你小子怎么喜欢揪老子头发噻!”
“…”
“丁老说他们是时代的产物,遗传的畸形变种,是失去了人性的牲口…”胡椒意识到语句有些粗糙,想了一下又说道:“他们连自己的亲人都伤害…扯着大旗乱扣帽子,无恶不作,也丝毫没有反省过自身…”
“老子不喜欢他们!”小书凉捏着拳头附和。
“这种人在帝国到处都是…对了,你别学老子,应该称呼为“我”…晓得嗦?还有,你生气就生气别揪老子头发好么…那上揪头发下捏肚皮的功夫倒是熟练的很!”
“哩先说的!”
“好!娘的!老子先说滴!”
“嗯!老子后说滴!”
“…三个老头没出来也是对的!”
“哩讲什么?老子听不懂!”
“哈!哩能听懂才出鬼喽!老子也是费了好多力气才明白!”
“丁老头是哪个?很厉害么?”
“嗯…很厉害!除了没有三个老头的武,他的文目前第一!”
“他很老么?为什么厉害?”
“”嗯…因为很老!所以很厉害,你小子也厉害!揪的老子头皮发麻!”
“老子…真厉害!”
“先人滴!谦虚点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