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里很平静,因为谢掌柜已闭上了嘴。他的脖子并不想被人用来磨剑,可是他的眼睛还是忍不住要去看看那柄剑。
上面镶着十三粒明珠的剑。这不是把宝剑,却是把名剑,非常有名的剑。
燕十三面对窗外的湖光山色,仿佛在想心事,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回头道:“你当然见过那位三少爷。”
谢掌柜不能不承认。
燕十三道:“你知不知道他平时用的是把什么样的剑?”
他见过三少爷出手,远远的见过一次,可是他并没有看清那把剑。
因为三少爷的出手实在太快。所以他忍不住想问问,可是一问出来,就觉得是多余的。
因为谢掌柜的回答一定是:“不知道。”
可是这次他居然想错了。
谢掌柜沉吟着,缓缓道:“你知不知道那次华山论剑的事?”
燕十三知道。
谢掌柜道:“三少爷用的就是那柄剑。”
燕十三道:“天下第一剑?”
谢掌柜点点头,叹息着道:“那才真正是天下无双的名剑。”
燕十三承认:“那的确是的!”
谢掌柜道:“有很多人坐这条船去,都还不是为了想瞻仰瞻仰那把剑。”
燕十三道:“每次负责接送的都是你?”
谢掌柜道:“通常都是的,去的时候,我通常陪他们下棋喝酒。”
燕十三道:“回来的时候呢?”
谢掌柜笑了笑道:“回来的时候,通常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回来。”
燕十三道:“为什么?”
谢掌柜淡淡道:“因为他们一去,就很少有回来的。”
夕阳淡了,暮色浓了。
珏和乌鸦在夕阳下向着神剑山庄慢慢走去,珏不曾想到,自己第一次在夕阳下漫步,居然是跟一个男人。
良久,乌鸦道:“和神剑山庄有关?”
“是。”
“为什么?”
“神剑山庄这十几年来得罪的人太多了。”珏指着夕阳,不仅感叹道:“夕阳很美,可惜很快就会消失的。”
“需要我做什么?”
“到时候我会通知你的。”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坑害你的。”珏道:“神剑山庄发生什么都和你无关,而且我听雪楼里也有不少神兵利器。不见得输给谢家祖传的四把宝剑。”
乌鸦看着珏:“好!我乌鸦就舍命陪君子,博这一次!”
珏也看着乌鸦,两人同时出手,双手紧紧握住。
不知是不是错觉,乌鸦的脸红道:“那我们刚才的赌约···是不是···”
“···”
珏抚额,无语道:“就权当是定钱。”
“到时候我不用出手杀人,你也一样要给我四把宝剑。”
“是!”
“你说燕十三到神剑山庄了吗?”
“这个时间,应该到了。”
“我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再准备一辆马车?”
“我忘了,我本来不打算去神剑山庄的,但我觉得你会是一个好帮手,所以和你聊了这么多。”
“其实我们可以抢一辆马车,刚才的那一辆就不错,不然我们明天早上也倒不了神剑山庄。”
珏用十分之一秒的时间,认真思考乌鸦的提议,道:“好主意。”
远处的青山,已渐渐的隐没在浓浓的暮色里,就像是一幅已褪了色的图画。
船舱里更安静。因为燕十三也闭上了嘴。
——现在他这一去,是不是还能活着回来?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不该想的事。
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那些青春时的游伴。也想起了那些死在他剑下的人。
——其中有多少人是不该死的?
这些事根本就是他不用去想,不必去想,也是他本来就不愿去想的。
可是他现在却全都想起来了,想得很乱。就在他思想最乱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人,就站在秋夕暮中,绿水湖边。
一个人思想最乱的时候,通常都很不容易看见别的人,别的事。
燕十三却在思绪最乱的时候看见了这个人。
这个人并不特殊。这个人是个中年人,也许比中年还老些,他的两鬓已斑,眼色中已露出老年的疲倦。
他穿得很朴素,一缕青衫,布鞋白袜。看起来他只不过是个很平凡的人,就这么样随随便便的走到这绿水湖边,看见了这残秋的山光水色,就这么样随随便便的站下来。
也许就因为他太平凡,平凡得就像是这残秋的暮色,所以燕十三才看见了他。
——越平凡的人和事,有时反而越不容易去不看。
燕十三看见他,也正如看见这秋夕暮色一样,心里只会感觉到很平静,很舒服,很美,绝不会有一点点惊诧和恐惧。
谢掌柜也看见了这个人,却显得很惊讶,甚至还有点恐惧。
燕十三忍不住问:“这个人是谁?”
谢掌柜反问道:“你知不知道神剑山庄,这一代的庄主是谁?”
燕十三当然知道:“是谢王孙。”
谢掌柜道:“你现在看见的这个人,就是谢庄主,谢王孙。”
谢王孙并不是那种叱咤江湖,威震武林的名侠。他名闻天下,只因为他是神剑山庄的庄主。
夜。
夜色初临,神剑山庄中已有灯火次第亮起。
“晓峰已死了十七天。”
那当然绝不是死在任何人的剑下,没有人能击败他!绝对没有任何人。
惟一能击败他的,就是命运!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命运,也许就因为他的生命太辉煌,所以才短促。
他死得虽突然,却很平静。老人的眼中虽已有了泪光,声音也还是很平静!
“我并不十分难受,因为他这一生已活够,他的生命已有了价值,已死而
他忽然问燕十三:“你是想默默的过一生,还是宁愿像他这样活三年?”
燕十三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你是愿意做流星?
还是愿意做蜡烛?
——流星的光芒虽短暂,可是那种无比的辉煌和美丽,又岂是千万根蜡烛所能比得上的?
大厅虽然灯火辉煌,燕十三却宁愿走入黑暗。
远山间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燕十三忽然道:“你刚才告诉我那些事,并不是因为你已将我当作个死人。”
当然不是的。
三少爷已死了,他怎么会死?
燕十三忽又回头,面对着谢王孙,道:“你为什么告诉我那些事?”
谢王孙淡淡道:“因为我知道你是来送死的!”
燕十三道:“你知道?”
谢王孙道:“我看得出你对晓峰的佩服和尊敬,你已自知绝无机会击败他。”
燕十三道:“但送死却不是件值得尊敬的事!”
谢王孙道:“是的!”
他在笑,笑得却已有些凄凉:“至少我就尊敬你,因为我绝没有这种勇气,我只不过是个平凡的人,而且已老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已低沉如叹息。
秋风也低沉如叹息。
就在这时,黑暗中忽然闪出了一个人,一柄剑!
一个人,一柄剑。人的动作矫健如鹰,剑的冲刺迅急如电。
这个人是在谢王孙背后出现,这柄剑直刺他的后心。
等到燕十三看见时,已来不及去替他抵挡了。
谢王孙自己却仿佛完全没有感觉到,只是叹息着弯下腰,去拾起一片枯叶。
他的动作很缓慢。他去拾取这片枯叶,仿佛只不过是因为心里的感触。
他的生命已如这片枯叶,已枯萎凋落,可是他恰巧避开了这闪电般的一剑。
在这一瞬间,剑光明明已刺在他的后心,却偏偏恰巧刺空。这其间的间隔,只不过在一发之间。
冲过来的人力量已完全使出,收势已来不及,整个人却从他背脊上翻了过来,手里的剑就变成刺向他所面对的的燕十三。
这一剑的余力仍在,仍有刺人于死的力量。
燕十三不能不反击。他的剑已出鞘,剑光一闪。
这个人凌空翻身,落在七尺外。
这个人看着他,眼睛里也充满惊讶和恐惧,想开口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他的咽喉上忽然有一缕鲜血涌出,然后就倒了下去。
秋风仍在叹息。
谢王孙慢慢的拾起了那片枯叶,静静的凝视着,仿佛还没有发觉刚才的事。
就在这一瞬间,已有一个人的生命如枯叶般凋落了。木叶的生命虽短促,明年却还会再生。
人呢?
谢王孙又慢慢的弯着腰,轻轻的将这片枯叶放在地上。燕十三一直在看着他,眼色中充满了仰慕和尊敬。直到现在,他才发觉这老人才是真正深藏不露的高手。他的武功已到了化境,已完全炉火纯青,已与伟大的自然浑为一体。所以没有人能看得出来。
——酷寒来临的时候,你看不出它的力量,它却在无形中使水变成冰,使人冻死。
“我只不过是个平凡的人……”
他这种“平凡”又是从多么不平凡中锻炼出来的?
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做到这“平凡”两个字?
燕十三什么都没有说。现在他虽然已看出很多事,却什么话都没有说,他久已学会沉默。
谢王孙也只淡淡的说了一句话:“夜已很深,你已该走了。”
燕十三道:“是的。”
夜色更深,谢王孙慢慢的穿过黑暗的庭院,走上后院中的小楼。
小楼上灯火凄凉,一个衰老而憔悴的妇人,默默的坐在孤灯边,仿佛在等待。
她等的是什么人?
谢王孙看见她,目中立刻充满怜惜,无论谁都应该看得出他的情感。
他们是相依为命的夫妻,已历尽了人世间一切悲欢和苦难。
她忽然问:“阿吉还没有回来?”
谢王孙默默的摇了摇头。
她衰老疲倦的眼睛里已有了泪光,声音里却充满了信心。
她说:“我知道他迟早一定会回来的,你说是不是?”
谢王孙道:“是的。”
一个人只要还有一点希望,生命就是可贵的。
希望永远在人间。
夜色深沉。黑暗的湖水边,只有一点灯光。
灯光是从一条快船的窗户下透出来的,谢掌柜正坐在灯下独酌。
燕十三默默的走上船,默默的在他对面坐下,倒了杯酒。
谢掌柜看见他,眼睛里就有了笑意。
船离岸慢慢的驶入凄凉的夜色中,静静的湖水间。
燕十三已喝了三杯,忽然问道:“你知道我会回来?”
谢掌柜笑了笑,道:“否则我为何等你!”
燕十三抬起头,盯着他,道:“你还知道什么?”
谢掌柜举杯,道:“我还知道这酒很不错,不妨多喝一点。”
燕十三也笑了,道:“有理。”
轻舟已在湖心。
谢掌柜仿佛已有了酒意,忽然问道:“你看见了那柄剑?”
燕十三点点头。
谢掌柜道:“只要那柄剑仍在,神剑山庄就永远存在。”
他轻轻叹了口气,慢慢的接着道:“就算人已不在了,剑却是永远存在的。”
燕十三掌中也有剑。他正在凝视自己掌中的剑,忽然走了出去,走出船舱,走上船头。
湖上一片黑暗。他忽然拔出了他的剑,在船上刻了个“十”字,然后他就将这柄已跟随他二十年,已杀人无算的剑投入了湖心。
一阵水花溅过,湖水又归于平静。剑却已消沉。
人仍在,可是人在何处?
今宵酒醒何处?
杨柳岸,晓风残月。
珏不解:“所以三少爷逝世了,你也将自己的剑置于湖中。”
“是的。”
“你不要,我要!”
一道凄厉的惨叫声传来,紧接着只听见‘扑通’一声,似乎有人跳进了水里。
谢掌柜看着跃入湖中寻剑的乌鸦,不禁愣神。珏见状,解释道:“我和他不熟,我们不要去管他了。来,咱们接着喝酒。”
对于乌鸦这个盟友丢人现眼的样子,珏直接忽略了。似乎刚才与乌鸦结盟的事,只是乌鸦的幻觉。
珏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不要这柄剑?”
燕十三道:“也许我还会要的,那时我当再来。”
谢掌柜道:“所以你在船头刻了个“十”字,留做标布?”
燕十三道:“这就叫刻舟求剑。”
谢掌柜道:“你知道这是件多么愚蠢的事?”
珏苦笑,道:“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真的有人会做刻舟求剑这种蠢事。”
燕十三道:“我知道!”
谢掌柜道:“既然知道,为什么要做?”
燕十三笑了笑,道:“因为我忽然发觉,一个人的一生中,多多少少总应该做几件愚蠢的事,何况……”
他的笑容中带着深意:“有些事做得究竟是愚蠢?还是明智?常常是谁都没法子判断的。”
珏不知想到了什么,望着湖水失神。
静静的湖水,静静的夜色,人仍在,名剑却已消沉。
失神的珏,小声道:“芊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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