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做了梦，这是件稀奇事。
夕阳余晖，老庙残存。
小童用枯瘦黑黄的小手将白馍举到老人面前，从他兴奋神情中显露出的一丝炫耀。
看的出，这对他来说是平日渴望至极的东西。
“呀呀呀”
老人夸张地手舞足蹈，低头狠狠一口咬下。
小童望着手中白馍上几个牙孔有些不安，稚声说道：“这是今早在万兴楼捡的，刚出炉。”
天刚放亮，他便出门，徒步十几里路程到达离水城。
兴许是哪位了不得的大人物想尝鲜，买了一个白馍，却又嫌它干硬，随手扔出，成了某人的宝贝。
在临街淘米的妇人不解的目光中，一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小孩揣着白馍蹦蹦跳跳出了城门。
老人笑着摇摇头，指了指自己所剩无几的黄牙，看着白馍又指了指小童。
他是个哑巴！
小童却还知晓他打呼噜，震的老庙轰隆，让他时常担心，会像离水城的其他人一样没有“家”。
白馍又大又圆，就像屉炉里摆放的那样，他浅浅咬下一口，咀嚼半响才舍得咽下。
小童找出布片将白馍安生包好，放在老哑巴身下的稻草堆中。
“等你牙齿长出来你就可以吃了。”
小童学着老哑巴平时的模样咧嘴大笑，老哑巴也笑，露出黑黄的牙齿，却笑的泪花飞溅。
“你，你别哭啊！半月后，不对，十天后你就可以吃白馍了。”小童有些惊慌失措，笨手笨脚地学着老哑巴对自己一样给他擦拭泪水。
老哑巴轻轻将他搂入怀中，又哭又笑。
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里，白馍还未发馊，老哑巴便已发馊。
就如离水城街边臭水沟中不知何时腐烂的一只老鼠，悄无声息，无人问津。
二狗只当他睡了一个安稳觉，梦中有万兴楼的鸡鸭鱼肉，他并不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只是往后的夜里没了震耳欲聋的呼噜声有些难以入眠。
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万物复苏的日子里，这座荒山上的老庙中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惊飞鸟雀。
二狗醒了，面无表情擦净脸上泪水，起身离开稻草堆。
小破碗，杵路杆，一串发黄的佛珠。
转身出庙。
这便是他在这老庙生活八年的一切，还有一口土罐，但黑灰太多了，他不想拿。
出了庙门，庙前杂草丛生的小路旁有一个小土堆，二狗跪倒在地，郑重磕了三个响头。
他有一种预感，或许永远都不会回到此处。
他心里有个声音，督促着他尽快赶到离水城！
离水城隶属宣武国，历经数次大战，依旧屹立不倒。
但它却依旧抵不过岁月的流逝，外围城墙上的青砖尽是残缺不全，城民如同这座老城一般，终日死气沉沉，暮气寥寥。
今日，城门口却罕见的挂上了鲜红的大灯笼，城民也纷纷爬上墙头，将南城门挤得满满当当。
老百姓兴致勃勃，高官巨富却忐忑不安，心情复杂，既想来人有求，又怕来人有求。
就在城主大人坐立难安时，下人慌张跑来，距离五步远便跪地大喊：“城主大人，夫子庭仙人已至。”
一杯香茗轻抚良久，已是冰凉苦涩。
老城主昂首一口将其饮尽，理了理衣衫大步跨出，身后众人纷纷跟随。
一人，一剑，一马。
就如囊中羞涩的江湖浪子，腰挎酒壶。
来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却稳稳受了这座老城主人的恭敬一拜。
城民们并未惊慌，反倒兴致高涨，纷纷涌来，想看看传说中的仙人模样。
眼看着便要触碰到来人身旁，老城主刚想呵斥，却见得来人三丈之内的城民仿佛被巨力推动一般向后飞去。
这是真神仙啊！
“仙人莫恼，凡夫俗子见不得市面，在下已于万兴楼招呼，为仙人洗尘。”
老城主更加恭敬，在前领路，来人安若跟在身后。
小厮弯腰前去牵那高头大马，却只见流光溢彩，高头大马化作巴掌大小的黄纸落入来人袖口。
人群哑然，随后又是更激烈的争论不休。
此处热闹，二狗并不知晓。
他很饿，已不记得是几天未曾吃一顿饱饭。
就如同饥肠辘辘的野狗一般，他翻拾着街边潲桶。
“哟！这不是二狗子吗？”嬉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二狗停下动作，向后看去，只见五人拥着正前方的一位少年。
人与人便是如此不公平，看这人锦衣玉袍，腰间挂玉，手中还装模作样的拿了一把价值不菲的木扇，一眼便看出是官宦之家的小公子。
公子哥上前一步，举扇轻轻挡住口鼻，笑问道：“你莫不是还未吃过午食罢？”
二狗不答，只是看着他。
他不想回答，这个看似好心的公子哥有个好听的名字：李戏仙，但他并不是一个好人。
几年前，他在离水城第一次遇见这伪善的李戏仙时，二狗正看着小贩香喷喷的烧饼坐着美梦时，他也是这般“好心”询问，然后在二狗渴望的眼神中，李戏仙将买好的烧饼随手丢在地上，用厚实的鞋底狠狠踩上几脚。
二狗并没有捡起热气腾腾的烧饼，并不是因为它不干净，只是他感觉很不舒服。
但这李戏仙仿佛上瘾了一般，每次遇着他都会这般。
年方十二的李戏仙高过二狗半个头，但他仍是踮起脚尖，高高在下地看着枯瘦黑黄的二狗。
“哟，看看你，关心你一下，你还生气了？”
二狗还是不答，转身继续寻着吃食。
李戏仙并不恼怒他的沉默，只是不想放过这唯一的乐趣，对着他的瘦弱的背影摇扇轻笑道：“老哑巴比你懂事多了，本少爷抬抬腿，他就知道来给本少爷擦鞋，说不得本少爷一高兴还会赏给他一只烧鸡。”
二狗猛然回头，死死盯着李戏仙，但瘦弱的他并没有带来任何威胁。
李戏仙一见他这模样，反倒说的更加起劲：“差点忘了，一个月前老哑巴就已经死了。”
但二狗却只死死盯着他，并不敢动作。
李戏仙本身便比他高大，更别说他身后五个更加高大的少年。
李戏仙似乎还嫌不够，凑到二狗耳边，轻轻说道：“对了，那座山已被我李家买下来了，本少爷第一件事便要将那座破庙给拆了。”
二狗也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瞬间，李戏仙面色潮红，震怒看向二狗，转身招呼着：“给本少爷把这杂碎给打”
“砰！”
二狗狠狠一脚踹到他的屁股，风度翩翩的李戏仙“哎呦”一声摔了个狗吃屎。
其他人先是一愣，随后连忙将李公子给搀扶起来，两人上前将二狗一脚踹到在地。
李戏仙挣脱旁人的搀扶，看着被揍的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二狗，狠狠的吐出嘴中灰土。
“把他拉起来！”
李戏仙看着鼻青脸肿的二狗，一把抓起他油腻枯黄的头发，狠狠说道：“你个贱民竟敢骂本少爷娘亲，还敢打我？”
二狗觉得头晕眼花，那两人下手歹毒，根本不留手，他张嘴便朝着身前的李戏仙吐出一口带血的恶臭唾液。
几人目瞪口呆看着李公子脸上挂着的恶心东西，一时间竟不敢说话。
“啊！！！”
一声惨叫声响彻街道，几人手忙脚乱用衣袖将李戏仙脸庞擦拭干净。
李戏仙一手推开几人，却朝着街上走去。
街上行人小贩并不多，大部分都去南城看“仙人”去了。
“你，取一串糖葫芦给本少爷！”
小贩显然知晓这是谁家公子，颤颤巍巍取下一串糖葫芦递给李戏仙，连银两也不敢收取。
二狗并不知道李戏仙会如何对待自己，反正会让自己生不如死，但那又如何？
“你拿着。”
李戏仙将糖葫芦扔给随从，带着冷笑在二狗面前对着糖葫芦吐了几口唾液，又招呼其他人一起吐，然后将糖葫芦扔在地上，厚实的鞋底来回摩擦。
他这次学聪明了，隔了二狗五步外，嘿嘿笑着：“一个臭乞丐，给脸不要脸！本少爷平日里给你吃的你还不要，现在你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随后招呼道：“给他吃下去！”
反应快的两人立马上前将二狗嘴扳开，倒霉的随从一脸嫌弃的用衣袖捏了一颗糖葫芦就往二狗嘴里塞去。
万兴楼有五楼，五楼之上，十二根巧柱上刻着百兽图案，栩栩如生。
八方桌，配九椅，其上各色珍馐美食，鸡鸭鱼肉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老城主一手执筷，一手抬袖，招呼道：“仙人，这是未满百日的鹿肉，鲜嫩可口，不可不尝。”
“这是三十年的青华烧，整座离水城只此一坛。”
但“仙人”似乎不解风情，只是侧头看向离水城，老城主也着眼看去，却只见青砖红瓦，连街道也被遮掩其中。
“李戏仙是何人？”仙人突然回头问道。
“啊？”
老城主一时没反应过来，身旁人悄悄提醒：“仙人问李戏仙是何人。”
老城主脸色一红，随后恭敬回应道：“正是在下不成器的孙儿，还请仙人搭路，带他入了仙门，在下必”
“怪不得。”
仙人无理打断老城主的话语，若是他人，说不得闹一场牢狱之灾，但面对仙人，老城主乖巧的闭了嘴。
“此事可行，但贫道还想再要一人，不知城主可能做主？”
老城主一愣，随后眉笑眼开。
“能入仙门是大喜！在下自能做主，只是不知是何家小女有此福运能入仙人眼帘？”
常言道，英雄爱美人，那仙人定是更爱美人，也怪不得老城主会如此认为。
年轻的“仙人”并未回应，只是又侧头看向远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