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打獐子之后,姜二娃很佩服老马。说他有能耐,还为人仗义,随带把自己咋个抓住獐子的“战绩”吹嘘一番。
姜二娃说,獐子眼睛那样小,离远了我都看不清。老马的枪法没得说,一枪两眼,正像评书里说的那种百步穿杨。张济夫接过他的话说,还真是那样,一步按70公分算,百步也就70米左右,算起来跟老马开枪打獐子的距离差不多。
姜二娃没有跟采伐队进林子,是张济夫和老瞿都不同意他去。姜雄华原本是想带他在身边,老瞿说这大森林里真要迷了路,几天几夜都走不出来。张济夫也说,二娃那个性子,哪个能看得住?一句话,怕他乱跑出危险。他们扯了半天,结果一问姜二娃的意见,他根本就不愿意去。
老瞿安排姜二娃在林场贮木场抬木头,对这种活路,姜二娃是轻车熟路。没多久,他又感到烦了,说空下来的时候太无聊,不如在城头好耍,提出要回去。
姜雄华对他说,你要觉得没意思就先回去吧。
走前,姜二娃去老马家,想打一个招呼。黑子对他很熟悉了,所以他走进马家时,黑子也不叫了。
马家他已是熟门熟路,穿过门前篱笆围的小院,一脚迈进门坎,屋内很暗,一下看不清东西。房角一个声音像棒子一样抡过来:
“你是哪个?要找哪个?!”
声音很硬,又突然响起,吓了姜二娃一跳,他停下脚步往声音方向反问:“你又是哪个?为啥在这里?”
“我是哪个?!这是我家!你还问我是哪个?怪事。”
声音粗,像男娃儿,随着声音,走近来一个女娃儿。姜二娃也看清她了,十四五岁的模样。小姑娘黑黑的、瘦瘦的,长得挺俊俏,一双眼睛充满野性。姜二娃心头想,好一个野丫头。嘴上却说:
“哈,我晓得你是哪个了。马山雨。”姜二娃一边说,一边大大咧咧地坐到长板凳子上。
“你咋个晓得我的名字?哪个跟你说的?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哪个?”马山雨眼睛盯着他问。其实她已经猜到对方是哪个,是他兄弟告诉她的,说姜二娃喜欢上身穿海魂衫,下身穿劳动布裤子。
她一身衣服上下都是黑色的,很朴素的布衣服,还有好几个补疤。不像城头的小女娃儿,在这个夏天多是穿裙子穿短袖。站在姜二娃面前的马山雨,袖子卷得高高,看样子是在干啥活路。姜二娃又恢复了往常那种嘻皮笑脸的坏小子模样。眼睛不看对方,翘着的二郎腿得意地来回晃着。
“我当然晓得喽!哪个跟我说的嘛,偏不告诉你。”
“哼,不说就不说。我也晓得你是哪个。”那很硬的声音又一字一顿地补充,“姜、二、娃!”
她是从弟弟马山风嘴里晓得姜二娃的。山窝窝里孤零零的一家人,平常也没啥人走动。人进门了,黑子没有叫,说明是一个熟人。一见姜二娃的穿着,说话的神情,她一下就猜出他是姜二娃。
这时的姜二娃一愣,气极了,一个乡下野丫头公然敢叫自己小名,顿时很不客气地说:“姜二娃这三个字,也是你能叫的?!论辈分,我是你叔。你该叫我姜二叔。”
说完,姜二娃把二郎腿晃得更有节奏感。用已经适应屋内光线的眼睛,搜寻着四壁,看有没有新的兽皮或曾肉。他以为“姜二叔”三字已震住了对方,很开心。没料到,马山雨不卖他的账:
“怪事!你就比我大两三岁,凭啥让我叫你姜二叔?不要脸!”
“啥怪事?你没听说过这话,‘萝卜不大,长在背(辈)上’,论辈分不论岁数,这有啥好怪的。你问凭啥?我跟你说,就凭我跟你爸是一辈的!我叫老瞿为瞿哥,老瞿叫你爸为马哥,所以,我也叫你爸为马哥。你爸也一直叫我二娃兄弟,回头你问他是不是。看我说的对不对?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该不该你叫我姜二叔?”
姜二娃一大串话,自以为能说服马山雨,至少把她绕进去。说完,很得意地望着面前的马山雨坏笑。马山雨却不吃他那一套,不跟他理论,指着他鼻子,直截了当地说:
“不要脸,还想绕着圈圈占我便宜。休想!”
姜二娃更开心了,他过去在工地上就喜欢逗小姑娘耍。看着马山雨有点恼怒的样子,他更得意。两个人正嘈嘈间,老马回来了。他到林场小商店买东西,跟姜二娃走岔了,听姜雄华说,二娃上他家来了。他又赶回来。马山雨一看她爸回来了,就告状:“爸,姜二娃不要脸,要占我便宜,让我叫他姜二叔。”
“丫头,别乱说话。哪个不要脸哇?你愿意叫就叫,不愿意叫就不叫。叫二娃哥也要得。”
马山雨一听,冲姜二娃做一个鬼脸:“我就喜欢叫他为姜二娃!”
老马冲姜二娃露出一脸苦笑,看得出来,当爹的没咋个管束这个女儿。他对姜二娃说,山里的野丫头,没规没矩的。你别多心,不要跟她一般见识。姜二娃大大咧咧地说,没来头,大人不见小人过,随她吧。
姜二娃就这样和马山雨认识了。以后的交往中,她高兴时就叫他“二娃哥”,不高兴时就叫他“姜二娃”。
老马说既然来了,吃了饭再走。有新鲜的獾子肉,丫头会做。饭后,当姜二娃跟老马说,打算回去,这次是专门来跟他告个别。老马点点脑壳:回去吧,这山里头冷清清的,像你这个岁数的年青人,家又在城头,咋个呆得住。
正在灶台上洗碗的马山雨,一直在听他爸和姜二娃摆龙门阵。忽然冲过来,拽住姜二娃的手说,姜二娃,你不许走!你得留下来陪我。
她这一举动,不要说姜二娃,连她爸也被搞蒙了。咋个回事?
原来,之前她听父亲和兄弟提到过姜二娃,就好奇他是咋样的一个人。马山雨从姜二娃一进门就喜欢上他了。
姜二娃长得高大英俊,讨人喜欢,说话随意幽默,跟年青姑娘说得来。别看他年纪轻轻,经历过不少事,肚皮头的龙门阵不少。在工地上摆龙门阵,常逗得年青姑娘捂着嘴咯咯地笑,而不在意矜持的小媳妇则张大口,笑得前仰后翻。工地上的年青姑娘不多,都喜欢姜二娃。这次,马山雨也是同样被姜二娃全身洋溢的活力吸引住了。刚才在饭桌上,她就不断往姜二娃碗里挟肉。老马有点愣住,咋回事?过去家里来客人,女儿从不这样。姜二娃却被搞得有点不好意思,他不适应别人给他挟菜,他是一个从小就不受束缚的人。偏偏是他越推辞,她越挟菜,一下间弄得姜二娃没办法。
马山雨说,暑假期间没人陪她耍,要姜二娃陪她。老马和姜二娃才明白是这样一回事。老马生气了,说:二娃还得上班,哪有功夫陪你!再说过两天他就走了,别瞎闹。
马山雨说,我不管!怪事,我刚认得你,就要走,那不行。你下班后,不干活路时可以陪我。你要留下,我可以叫你姜二叔。
姜二娃很喜欢她这种不管不顾的冲脾气,她不是撒娇,而是直接索要自己想得到的东西。旁边的老马正想开口制止女儿的横蛮要求。姜二娃却先说了:要得,我留下。不就是一个暑假嘛,四十多天,一眨眼就过了。
姜二娃答应,是因为他突然想起老瞿讲的马家身世。老马对别人说自己的婆娘去世了,女儿、儿子也信以为真。其实不是这样,十年前,老马的婆娘是跟一个外地来收货的皮货商跑了,丢下男人和一双儿女走了,一去不回头。张济夫和姜雄华听了,一脸难过,没问为啥。姜二娃却问,为啥要跑?是两口子关系不好?老瞿说主要还是穷。打猎并不是旱涝保收的事,拖两个娃儿也恼火。山里头冷清清的,街坊四邻都没有一个,老马只顾打猎,有时几天几夜都不回家。他婆娘觉得这种日子也难熬。我也劝过老马别打猎了,到我们林场随便干点别的活路。老马说,打猎惯了,这双手捏不了锄把,捏不了锯把,也干不来别的。这山头农民家男人打婆娘是常有的事,老马喝醉了也打婆娘。这种家务事旁人是不好劝的。后来,他婆娘一气之下,就跟一个收皮货的人跑了。说起来,皮货商跟老马也是熟人,婆娘跟熟人跑了,老马觉得是一件很丢脸的事,就对外人说婆娘死了。
姜二娃之所以答应马山雨这个看似不近情理的要求,就是在那瞬间,他想了早逝的母亲。触动了内心深处那根思母的情弦。父亲去世,他刚11岁,母亲去世时,他才七八岁他觉得眼前这个小姑娘更可怜,当妈的还活着,就把她丢下不管了。他从她野性的眼神里体会到一种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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